寒冬之夜,余杭城中已是家家门户紧闭,路上行人也是寥寥无几。这种见鬼的天气,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猫在家里烤火,若非有紧要之事,没有人会选择到街上去吹风。
然而杨柳巷中却不一样,此处乃是夜里比白日更为热闹的地方。藏香阁在杨柳巷位置最好的地方,此刻该来的客人基本都已经在内寻欢作乐了。门口两位龟公得了闲暇,正将手笼在袖子里窃窃私语。
“诶,老李,今个儿那顾姑娘门前的灯怎么熄得这么早。居然有人拿了探香帖后这么糟蹋?”
“说起这事,你刚刚在忙。我是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拿了探香帖的是苏家大少爷,那苏少爷进门没多久家里就来人把他寻了回去。”
“苏少爷不是痴迷顾姑娘迷得紧吗,居然舍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丢下美人跑了。这苏家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这瘦小龟公越说越来劲,却被同伴狠狠的踩了一脚。
“老李!你干什么!”瘦小龟公双手捂着被同伴重重碾压的脚,在原地单脚跳了几下。正要发火,却见老李拼命对他使眼色。
感觉不对劲的瘦小龟公转身一看,差点就没跪了下去。这大冬天里摇着纸扇一袭绛紫衣袍的美公子,不是苏少爷又是谁。
两个龟公点头哈腰的将两位贵客引进门内。
见那苏少爷带着同伴身影消失后,瘦小龟公又是忍不住找了老李闲聊。
“就说这苏少爷是不会白瞎了那探香帖的,这不带同伴来了吗?”
“说来,他那同伴,需要上藏香阁来……吗?”
也不怪这龟公会有此一问,实则是方才同苏少爷走进去那白衣公子,龙章凤姿,皎若明月,就算是那藏香阁头牌顾柒柒,也是及不上他的风采的。
那苏宜修匆匆离去后,顾柒柒难得有一夜清闲,她命婢女熄了门前花灯,正准备梳洗歇息。就听婢女轻轻敲门:“姑娘,苏公子来了。”
顾柒柒心中有些许厌烦之意,只是以她如今的身份,是没有资格拒绝拿着探香帖而来的客人的。她理了理鬓边碎发,起身,开门。
一打开门,顾柒柒就愣住了,不是因为那摇扇微笑的苏宜修,而是为了身后那个要高出苏宜修大半个头的白衣公子。
那日,在上元花灯节上的惊鸿一面。这白衣公子唇角带笑,神情温柔地护着花灯在人群中穿行的身影,顾柒柒在茶楼之上无意瞧见。自此铭记于心。那是顾柒柒第一次,主动遣了婢女去邀请一名男子,却被拒绝了。
“段兄,这位就是顾柒柒顾姑娘。柒柒,这是我世交好友,段飞卿。”苏宜修倒是没有发现顾柒柒神情的异样,为两人介绍。
顾柒柒回过神来,福身行礼,将两人迎进屋内。门口婢女手脚利落的在屋内圆桌之上摆上了好酒和下酒小菜。
“苏公子,段公子,外间寒意甚重,喝杯热酒去去寒意吧?”顾柒柒抬手为两人斟酒。
对她颇为了解的苏宜修见顾柒柒脸上几不可见的殷切之意,又想起之前她说起那白衣公子的神情语气。心里就明了,这顾柒柒对段飞卿怕是春心萌动了。
寻常人遇到自己追求许久的女子看上他人这种事,一般都会心中恼怒。只是这苏宜修又岂是寻常人,她心中是这般想的。
可惜呀可惜,这段兄已有了情根深种之人,以段兄品行,是不可能会纳妾的。届时顾美人失意伤心之际,可不是自己的大好机会吗。
苏宜修摇着手中桃花扇,心情颇佳。
果然如苏宜修所料,段飞卿并未动桌上酒杯,而是开口说到:“顾姑娘,在下此番前来,是有事相询。时候不早,就不多说无用之话了,可否借纸笔一用?”
顾柒柒指了指窗边书桌:“公子请便。”
那秘密卷轴中所说,每一份山河图录碎片的背后,都有用特殊燃料绘制的图案。为取得顾柒柒的信任,段飞卿将那图案绘制在白纸之上,随后就将纸张摆在了顾柒柒眼前。
顾柒柒一见,神情大变:“你,你怎么会知道这……”
“因为段家也曾保管着这山河图录的碎片。“段飞卿说。
顾柒柒咬了咬下唇,面露挣扎之色。
“我段家被神秘人灭了满门,也是与这山河图录有关。”
听闻此言,顾柒柒终于抬起头来:“可否请苏公子先行避开,此事,我只想告知段公子。”
苏宜修心思通透,倒也不在意这些:“那你们在此详谈,我到走廊尽头去为你们把风,免得被不相干的人将这秘密听了去。”
顾柒柒的故事倒也不复杂,她的父亲官至户部尚书。为官向来清正严明。却被家中下人,密告刑部,称他私通蛮夷。根据那下人的交待,刑部在顾府中搜出顾父与蛮夷往来的书信,信上明晃晃的盖着蛮夷大汗的私章。这蛮夷大汗的私章,几乎只有圣上和几位军机重臣见过,绝不可能有人伪造。
天子震怒,顾家被抄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顾柒柒的母亲,与宫中一得宠妃子是手帕交。她从那宠妃处得知顾家将遭大祸,为保下家中独女。顾母寻了一与顾柒柒身形相仿,眉眼相似的伶人。这伶人家中欠下巨债,被顾母许以重金之后,甘愿顶替顾柒柒去死,这才保下顾柒柒性命来。
顾柒柒仓皇逃出京都,远避至江南之地,却又被人骗入了这青楼之中。顾柒柒这性命,是母亲千辛万苦保下,她还想为父亲平反,容不得自己轻易寻死。无奈之下,她只得沦落风尘,做了一名清倌人。
“段公子,这山河图录碎片,我可以交予你,只是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沦落风尘,本非出于自愿。冒昧想请公子为我赎身。”顾柒柒忐忑地看了一眼段飞卿神色,又继续说到,“我虽身处这烟花之地,却也常听闻飞卿公子之名。希望公子能将我带往西南之地,护我周全。”
只要事情不涉及到陆恒,段飞卿向来都是看得无比通透。这顾柒柒眼中的仰慕之意,又怎瞒得过他的眼睛。在段飞卿心中,了却段家血海深仇一事之后,他就只会为他的阿恒而活,自是不会与他人有任何牵扯,更何况是这等为青楼女子赎身之事。
“顾姑娘,苏兄对你情深义重,你为何要舍近求远。”段飞卿脸色平静,话语中却已透露出拒绝之意,“苏兄虽说表面浪荡,内里却是洒脱正直之人,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
顾柒柒也是冰雪聪明之人,闻得段飞卿此言,还能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眼前这般端方君子,又怎会做出夺他人所爱这种事情来。顾柒柒银牙一咬。说到:“苏公子她,她同我一样是个女子!这叫我如何能托付终生。”
苏宜修竟是女儿身。大抵上是经历了陆恒一事,这听来有些惊世骇俗的消息,段飞卿心中却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他甚至有一丝安心的感觉,既然苏宜修是个女子,那她对阿恒……不对,似乎更加危险了。
段飞卿定了定心神,继续说:“你在知道她是女子之前,可曾对她心动?”
顾柒柒神色一动,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段飞卿一见就知,这顾柒柒对苏宜修,并非无意,只是因为发现了苏宜修的身份,才会物极必反地生出厌恶之感来吧。
“顾姑娘,在这大千世界,有缘遇到心仪之人本就不是易事。心悦一个人,又怎能因为他的性别而有所改变?”段飞卿这句话一出口,他突然就愣住了。
顾柒柒见眼前自进来起,就四平八稳地端方君子,突然低头捂住了自己的脸,她似乎还听到对方低声笑了几声。
“段公子?你可还好?”
“抱歉,在下离开片刻。”段飞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中情绪。方才他确实是在笑,笑的就是自己。这一语点醒的,并不是顾柒柒,而是段飞卿自己。可谓是当局者迷,得知阿恒是男子后,自己竟然自欺欺人了这么久。那些纠结心思,现下看来,是多么可笑。
向来稳重端方,心中有沟壑的段飞卿,再也压抑不住冲动,让这满腔的情意控制了自己的行为。他想见阿恒,想对阿恒一诉衷肠,想与阿恒生生世世相守。即使两人都是男子又怎样,他本就不是因那身体上欲望被阿恒吸引。只要有阿恒相伴,能执手共看云卷云舒四季变化,他就满足了。
那肌肤之欲云雨之事也不是什么必不可少之事。
段飞卿一路踏月而行,不多时就到了苏家庄的客院之内。他抬手想敲房门,却又担心扰了陆恒清梦,那人被从吵醒的时候,脾气可不太好。屋内烛火虽还亮着,但段飞卿知道那是陆恒的习惯,因他觉得漆黑一片的话会感觉屋子里更加阴冷。
段飞卿踟蹰片刻,还是抑制不住想见陆恒的冲动。思忖再三,他竟做出了往日里连想不不曾想过的事情。段飞卿提气跃上房顶,揭开瓦片,望将下去。只见莹莹烛火之下,陆恒窝在被褥中睡得正香。
段飞卿专注地看了心中那人的睡颜半晌,心中渴望终于是稍微被压制下来,便转身离去。
也许是心中终于拨云见日,即使在返回的路上,段飞卿也有些神思不属,满心满眼地都只有心上人的身影。这走神之下,就走错了路。
段飞卿见到眼熟的屋子,就直接跃下,那房门虚掩着,他在门上轻叩数下,就推门而入。心不在焉的段飞卿,没有发现走廊尽头并没有把风的苏宜修,也没有听到屋内几分细微的异样声响。
藏香阁,其实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阁西阁构造完全一致。只是东阁为青楼,西阁却是小倌馆。
一推开门,段飞卿就愣住了。在那床榻之上,有两人衣着凌乱的交缠在一起,在秦楼楚馆出现这场景并不奇怪。让段飞卿呆住的原因是,榻上两人,皆为男子。
声响也惊动了榻上之人。上面那人似乎喝得烂醉,被打搅之下,竟是一头栽倒就开始呼呼大睡。下方妖艳少年正在得趣之际,被陡然打断,气得一把掀开了身上之人。
那少年本是张口就想骂门口这坏他好事的不速之客,一侧头却是惊为天人。少年随手抓过一件红色纱衣就披在身上,因为他知道,这红色纱衣最能衬托出他莹白如玉的肌肤。
“公子?可是来寻奴的?”少年翻身下床,向那天人般的白衣公子走去。
却见那白衣公子脸上惊讶神色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拱手行礼:“抱歉,在下走错地方了。”
少年看着白衣公子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有些气恼的一跺脚,自己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块石头一样看。
不想,片刻后,少年又见那白衣公子又折回身来。
“公子,你改变主意了?”少年习惯性地又勾起娇媚笑容。
“关于你们方才所行之事,可有相关书册?“白衣公子抬手扔了一锭银子过来。
那沉甸甸的银子一入手,少年喜上眉梢,脸上笑容更加真诚了:“有哇,公子你要什么样的,我私藏可丰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