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飞越疯人院(十)

夜已经深了,谢源源窝在房梁上,呆呆地望了半天的天花板,最后叹了口气,轻巧地翻了个身。

如果说女囚那边,还能因为性别而保有一点尊严,那男囚这里就不用说什么别的话了。谢源源眼睁睁看着和他在一起的犯人被剃光了身上所有的毛发之后,还得用刺激性的氯化液冲洗消毒,接着,他们又换上被消毒水洗得发白的囚服——一看就是从尸体上扒下来再次利用的衣物,就算用再多气味刺鼻的化学药剂掩盖,也消不去上头那股根深蒂固的腥气。

接着,他们每个人都被手段熟练的刺青工人赋予了一个编号,像屠宰场合格的猪牛羊那样,在手臂内侧纹了一个编号,从此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身份,以及过往的一切。

这只是个开始,谢源源在心底默默思忖,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这只是个开始。

临近傍晚,他们就被赶进了犯人的营房。在这里,一间房要容纳下九十到三百人,狭小的空间,闷热的环境,每个人都被压得瓷瓷实实,差不多是头挨着脚,手挨着腿躺下的。谢源源不得不窜上房梁,他的属性被压制了,所幸潜行暗杀的底子还在,就算是一根窄窄的木头,也比底下的人肉罐头要好得多。

我还没见到其他人,谢源源暗道,姐我是见着了,但余下两个依旧不知所踪,这个世界里的其他玩家也没机会碰面……

他轻轻叹了口气,感到无以伦比的压力。

谢源源是在弱势群体保护署的自主看护下长大成人的,没有父母,不知道故乡,和天底下所有来路不明的孤儿一个样子。他独自学习,独自吃饭,独自睡觉,活得就像一株透明的植物,一晃十来年也就这么过去了。他的人生简单又直率,即便体质异于常人又怎么样呢?生活还不是要继续下去。

然而到了这个游戏里,不知怎的,他阴差阳错地就跟在其他三个人身后走了,又顺理成章地做了团队的一份子。短短几个月,他收获了过去十来年都没有体会过的友谊和爱,经历了过去十来年都没有体会过的波澜壮阔的传奇冒险。慢慢的,谢源源也能摸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和他人相通的情感了。

“人是需要自由,需要尊严,需要爱的生物啊,”他将手臂枕在脑袋底下,再次叹了口气,“现在这样,算什么事呢。”

底下的人睡不着,谢源源卧在房梁上,更是难以入睡了。即使他是个谁也发觉不了的透明人,在第五世界,他也无法以旁观者的身份自居,而且,就算他想帮助这些人,也一点头绪都没有……

“如果有通讯道具就好了,”他皱着眉头,看着头顶的砖墙缝隙,在那里,一只黑油油的小虫子正在里面爬来爬去,“只要有了通讯道具,我就能和其他人联系,然后知道更多的情况,然后帮助他们知道更多的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在房梁上探出一半,借机观察着底下的囚徒,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两个玩家的影子,但是他失败了,这间大通铺塞进了起码一百二十名犯人的身体,即便他的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看到的也只是一条条一支支如堆叠蔓藤般的**,根本瞧不出其他的。

谢源源丧气地转过脸,继续看那只小虫子忙碌的轨迹——真是人间奇观啊,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人居然会去羡慕生死不过朝夕的虫子,只因为它拥有空气般普通,同时也如空气般必不可少的东西:自由。

他还在胡思乱想,营房里便骤然响起了嘹亮刺耳的吹号声,寂静的午夜被骤然划破,谢源源吓得浑身一哆嗦,他猛地从木梁上直起身体,茫然望向狭小的窗口。

“啥……啥意思啊,敌袭了吗?”他做好准备,打算随时从上头翻身下去,就在这时,一阵吵吵嚷嚷的喧哗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警卫手持橡胶棍,重重击打在门墙上,大声呵斥道:“滚起来,你们这群猪猡,点名了!”

“点名?!”谢源源叫了起来,“可是现在……”

他点开系统,道:“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啊!”

初来乍到的犯人并不适应这个刻薄到极点的起床时间,难免要被橡胶警棍在身上结结实实地抽了好几下。他们就像一群半夜被匆匆赶起来巡夜的家犬,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是夹紧尾巴,从小憩了片刻的房间里鱼贯而出,推推搡搡地走到营房外列队等候。

谢源源无语地坐在房梁上,瞪着眼睛望了半天,还是打算跟着下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发现新的同伴。

探照灯的强光将营房前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犯人们睡眼惺忪地站在原地,被囚头呼喝着按照身高排好队伍,稍有不慎,脸上就会挨上一拳头。谢源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从一个方队潜到另一个方队,来回扫视间,倒也看到了好几个气质迥异,一看就知道是玩家的男人,但没有闻折柳,也没发现贺钦。

“没有吗……”他有些失望,又想去女囚那边找杜子君了,这时,前方忽然传出一阵骚动,谢源源愣愣地一望,发现是一个年轻人的眼镜被打掉了,正在满地爬着乱摸,于是他身前的囚头也盯着他的行踪又踹又骂。冷不丁地,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先是给他递上了眼镜,接着又把他一下拽起来,迫使他迅速在队伍里站直。

“我日了你的瘟了……”谢源源听见那只手的主人喃喃轻骂,“啷个儿凶,老子真想付你两耳屎……”

这颇具特色的方言……谢源源虎躯一震,忍不住道:“池……池青流!”

池青流蓦地一抬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但是又无法肯定,这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的幻觉。

“谁?”他警觉地低声道,“哪条道上的朋友?”

谢源源想了想,挨近了一些,也压低了声音问道:“池会长,能听见吗?”

池青流觉得自己好像是瞎了。

明明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但那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传过来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啥子东西哦?”他一懵逼,方言又冒出来了,“这是……”

“我……算了,你看不见也没关系,”谢源源抓了抓头发,“我是无人入眠的成员,你专心站着点名就好。我找了一天了,终于找了个说得上话的,嘿嘿。”

池青流眉心微皱,他穿着囚服,还不太能适应这种被人呼喝打骂,推来搡去的囚犯生活,因此不顾前面虎视眈眈,来回巡逻的囚头,张口道:“无人入眠?你们也来了?”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谢源源的身份,但他感知一圈,都发觉不了来人的存在,便明白了这少年的邪门之处,当即反应过来,他理应就是无人入眠里最神秘的那个队长了。

“是啊,”谢源源抓紧机会打探消息,“池会长,你有没有看见我们队的第一和第二?”

贺钦与闻折柳作为排行榜上长时间霸榜前两名的玩家,哪怕在第四世界被天下之火挤了下去,只要说第一第二,玩家心中还是默认这两位的身份的。

“没见着,”池青流直视前方,果断回答,“见到了我肯定会有印象。你再看吧,囚犯里没他们,那他们要不是士官身份,要不就被关在哪了,现在还没逃出来。”

“啊,怎么还有士官的?”谢源源有点懵,“我以为大家都是犯人啊!”

“天真了吧小伙子,”池青流道,“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有人天生就是好运气。我团进来三个,就有一个分到当官的身份,现在在女囚那边……”

“女囚,”谢源源心头一动,“她叫什么名字?我们有个人也在女囚那。”

“杜子君是吧,”池青流道,“是个厉害角色。可以啊,我们队的姑娘叫秦樱,都成阶下囚了,大家就相互帮衬着点吧。”

谢源源稍微松了口气,到底是大团的领导人,就是识大体啊。

“好,我记下了,到时候告诉他。”谢源源点点头,“谢谢池会长!”

见他就是一副说了就走的口气,池青流连忙叫唤了一声:“哎,小兄弟!不着慌走!”

于是谢源源又傻头傻脑地折返回来,问:“啥事!”

池青流道:“我们队进来三个人,除了我和秦樱,还有一个男孩,叫顾西,白白净净的,嘴角有个小疤,你一看就知道了。他是个医师,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被当做特殊人才提溜走,你见了他,千万跟他说……到!”

池青流一嗓子吼完点名,接着对谢源源说:“……你要是见了他,千万跟他说,别着慌展示才能,急着打入敌人内部,这鬼地方有点邪门的,酌情考虑。还有就是……”

“嗯嗯,”谢源源老老实实地记下了,“还有什么?”

“照顾好自己,”池青流的声音低了几度,“我不在身边,凡事不要逞强,也莫犟,被谁欺负了,回头告诉老子,老子放玉狮子碾死他。”

谢源源:“……”

怎么感觉气氛哪里怪怪的。

不过,他到底是个老实孩子,顿了顿,便一口应承下来:“行,我要是找见他了,会跟他说的。我先走了!”

不过一息的时间,等到池青流再试探性地呼唤来人时,他已如一缕无声无息地夜风,溶解在了初春凉寒的空气中。

谢源源顺着卫兵巡逻的路线,一路摸到女囚的营房。途中,他没有看见那天的军官,也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领导类角色,他顺利翻过围墙和栅栏,落到女犯人的营地。

这边的女犯人也换上了囚服,为了方便干活,统一身份,她们还在头上都包了头巾。谢源源望来望去,也找不到杜子君在哪,于是只得使用老办法,继续混进方阵,挨个搜寻。

终于,他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杜子君。

平心而论,杜子君女体的身高在同性别里也算高挑,但他站在这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倒像是谁要把他特意隐藏起来一样。

“姐!”谢源源开心得不得了,甩着尾巴就挨上去了,“你在这啊,我找你找了好长时间!”

杜子君的身体微微一顿,他嘴唇不动,表情不变地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你,看你这有没有什么其他人的消息。”说着,谢源源将池青流的话告诉他了,“你这边有一个警卫,是玩家的人,应该是可以合作的。”

“行,我知道了。”杜子君点了点头,“你找到闻折柳他们了吗?”

“没呢。”谢源源为难道,“我问了池会长,他说,如果犯人里没有,那他们要不是军官,要不就被关在哪了,现在还没出来。我想着,我是不是得去军官住的地方看一圈……”

“不许去。”杜子君直截了当地说,“情况没摸清楚之前,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哪都别给我乱跑。他们两个中但凡有一个拥有自由身,都会想办法联系我们的,你必须给我等。”

谢源源不大服气:“可是,其他人又发现不了我……”

杜子君轻声呵斥:“蠢货!第一天晚上我就想说了,你太容易脑子发热,别人都能忍着按兵不动,怎么光你想着要把npc干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现在了解你的敌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手段、具体实力吗?一个都没摸清楚,就要仗着自己的体质到处乱跑,我看你是教训吃得不够多!”

谢源源顿时不敢吱声了,杜子君深深吸气,他这边的动静有些大,已经有部分女囚的眼光往他所在的角落里扫了。

“总之,”他缓了缓语气,“给我安分等着,没有足够的把握,最好不要出手,就算要搞死谁,也做得隐蔽点,你是个刺客,这点不用我教了吧?”

谢源源蔫头耷脑地,闷闷应了一声。

“看守女囚的护士长,名字叫玛塞尔·克尼斯勒,记住,”杜子君道,“在她还没来验收人数之前,快点走,现在就回你那边去,快!”

被这样催促着,谢源源也没来由地慌张起来,他一溜烟地跑回栅栏边上,刚一翻过去,就看见一名军官,倚在不远处的房屋下抽烟。

黑夜里,他手中的烟头一闪一闪,发出猩红的光泽,谢源源本不欲与他多纠缠,打算径直离开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毒蛇般沙哑光滑,粘腻腻地绕过他的耳廓。

“喂,那边的,”听见这声招呼,谢源源下意识一回头,看见那军官直起身体,竟然朝他看了过来!“你是犯人,为什么乱跑?”

谢源源宛如被铁锤迎面重重砸了一记,霎时懵了。

他张了张嘴,手指迟钝地蜷缩了一会,才犹疑地举起来,指向自己。

“你、你在说我吗?”

军官肩头,两颗金星在来回扫射的白色强光下熠熠生辉,他往前走了几步,但没有完全挨近谢源源。

“我确实在跟你说话,囚犯。”他冷冷地说,“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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