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敛睁开了眼睛。
夜寒露重,繁星满天,山野间歇虫鸣。
整片广场静寂无声,天机门门主的讲道在不知不觉间走向了尾声。
已经有不少修士吐息完毕,悄然离席。原本人山人海的太衍宗广场也逐渐空荡下来,像远处蹭着边角听的,还有阶梯上坐着的弟子全部已经离开。但留下的人依旧不在少数,容敛不过随意一看,放眼望去都是分神阶以上的大能。
这些大能需要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去消化,甚至仅凭这点时间不够,后续还需要闭关。
一场下来,众人的收获都是巨大的。容敛甚至看到有几个常年卡在下一阶级的老面孔壁垒松动,周身隐隐约约开始掀起风旋来,晴朗的夜空里似乎也聚集起了雷云。
然而这也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高台之上的男子摊开手心,一道青光便从修长的指节间遁出,刺入雷云之中。
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雷云瞬间被这道光芒打散,瞬间偃旗息鼓,化作烟雾散开。
那端坐在蒲团上,原本准备就地渡雷劫的大能闷哼一声,从天灵盖顶开始浑身一个哆嗦,于入定状态里猛地醒来。
“抱歉,若是在这里渡雷劫会影响到其他道友。这道锁雷咒可以维持两个时辰,道友还是赶紧离开,找一处僻静清幽之地,专心渡劫吧。”
千越兮温和地说道。
这一手神鬼莫测,直接断了雷劫的招数让满座皆惊。
雷劫已经是天地异象的一种,即便是同为渡劫的清虚子也不见得能忤逆一二,天机门主却轻描淡写就将雷劫锁住,如此高深实力,如何能让人不惊?
那强行被打断了渡劫的大能也敢怒不敢言,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匆匆朝着高台上作揖行礼后迅速遁去,不敢耽搁自己的突破。
容敛也收了气息,随手扫了扫身上的不存在的灰尘,从蒲团上站起。
近些年来,他在修为上的进步都十分有限,明明他早在继位妖皇之后就用秘法替换过了身体内的血脉,却不知为何,依旧举步维艰。
此次天机门主的讲道,倒是让他受益匪浅,甚至冥冥之间感觉到了出窍后期的境界松动。
既然有所进益,早点闭关才是道理。容敛随手掐了道传音符出去,打算回赤霄宫短暂闭个关。
天机门主讲道来的实在太突然,原本定下的同鬼域开战的日子只能再往后推。不过正道和妖族联合起来,实力比鬼域不知道强了多少,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上。再说了,对于修士来说,修为才是正道,打架哪比得上修为增长来得重要?
他一动,不少跟着他来的妖族臣子也跟着着离席。少顷,广场上又少了一大片人。
妖族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赤霄宫进发,迎面撞上了同样准备离开的浴佛门。
浴佛门在修真界也还算是一方比较低调,但底蕴深厚的势力,且佛门清净,平日里也不掺和俗世,谁都愿意卖他们一个面子。
打头的老方丈释空大师也是成名已久的大能,和容敛同样是出窍期,属于老一辈的角色。
如今既然两派结盟,卖个面子也是应该的。
“大师,幸会。”
容敛朝着浴佛门点点头。
“阿弥陀佛,妖皇陛下,施主多礼。”
释空大师身披紫衣袈裟,衣角滚着的金边在月光下反射着荧荧光亮。
方丈身后还跟着不少浴佛门的高层,甚至还有一些刚刚剃度不久,身穿灰袍的小僧人。这些修为不够的弟子们在看到妖皇火红的衣角时都自觉在心中默念清心咒,放空思想。
容敛也对这些僧人没有多感兴趣,以他的性格,能打个招呼已经是十分给面子的事情了,于是两方人在广场中间碰了个面后,各走各的阳关道。
却不想擦肩的那刻,手里正拨动着佛珠的老方丈似乎感应到什么般一顿,回过头来,“施主请留步,佛牌需要佩于身上才有效果。”
佛牌?
容敛拧起眉心,“你在说本座?”
“阿弥陀佛,正是。”
“大师许是记错了。”妖皇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本座从未佩过贵门的佛牌。”
这话容敛可没说错。
虽说浴佛门的佛牌的确大名鼎鼎,又因为所求条件过于苛刻,在两界都极富盛名。但容敛本身就是个不信神佛的,况且他一贯不太喜欢人类修士,宁愿信妖族的四大凶兽四大瑞兽,都不可能信人类的神佛。
听到容敛这么说后,释空大师惊讶地扬了扬眉,“半年前,老衲在寒月秘境同陛下有过一面之缘,那时陛下的身上的确有我门佛牌庇佑的气息。”
这回就换容敛困惑了,“本座确实未曾去过贵门派求佛牌,大师作为住持,应当清楚才是。”
释空大师:“非也非也,我浴佛门佛牌并非只有本人能求,替他人求同样可行。”
替自己求佛牌都千难万难,更何况替其他人求佛牌?
想到这里,容敛有有些觉得啼笑皆非。虽说他的确喜欢在腰间佩玉,也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块,要么是冰玻璃玉,要么是帝王绿玉,但即便是最贵的玉,那也是当不得浴佛门一块佛牌的。
这一回开口,他的语气要笃定地多,“大师定是记岔了。浴佛门的佛牌有多难求,即便是本座也有所耳闻,更何况替他人求?”
“再说了,大师说的是半年前。据本座所知,似乎已有数百年未曾听闻有人成功求得佛牌了。就算是近些时间有人替本座求了佛牌,总不可能偌大一个修真界都无人知晓吧?”
听到容敛这么说,释空大师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脸色微微有了些凝滞,垂眸凝神。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用拇指拨动着万年沉香木佛珠,闭上眼睛,连声念了两句后,这才像是下定决心,对容敛离开的背影唤道:“我佛门有言,不得随意透露求牌者身份。佛牌十分特殊,并非修真界的法器,同凡物一般无二。陛下可以留心一下。”
远去的红衣男子懒洋洋地抬起手,头也不回地在空中扬了一下,表示自己知晓。
妖族一队人马和浴佛门方丈的相遇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见没有什么后续,围观的人们也纷纷作鸟兽散去。
“嗤,这老秃驴真是木讷。”
一旁跟在身后的妖族大臣轻斥一声,“我们陛下还会需要他们人族修士的东西?”
“就是就是。”另一位格外擅长溜须拍马的大臣抬眼瞧了瞧妖皇的神色,立马跟上:“再说了,都几百年没人求到浴佛门的佛牌,谁知道那劳什子佛牌长啥样?我们妖族可不兴人族的这一套,要有这功夫,去地下妖塔里求块万兽牌都比那管用。”
“那秃驴怕不是想端着空钵讹诈,偏要说陛下佩了佛牌,定是别有用心。”
大臣们都知道容敛不喜人类,更不喜欢同人说废话,见第一位大臣的话没被反驳后,个个便是铆足了劲献忠诚。
他们并未压低声音,一路讨论附和着走向广场边缘。
就在此时,一位走在他们前面的白衣少年忽然转过身来。
容敛并没有将释空大师方才那一番话放在心上,他懒洋洋地抬眸,正好撞见这一幕。
少年的眼眸在夜空里明亮若星,面色沉静姣好,辨不出喜怒。
一袭稍显宽大的白袍穿在他身上,下摆直接曳在冷泉里,堪堪盖住一双玉足。
乍一眼,容敛识海深处像是骤然被闪电痛击般,闪过几道支离破碎的影像。
那些影像残缺不全,依稀能够辨出是一位风华俊逸的少年。少年坐在明亮的火堆旁,将一只用竹签串着的鸡腿递过来,眉眼都已经模糊不堪。
唯一相同的,是这一身白衣。
甚至就连服装制式,边角的花纹都一模一样。
“你”
电光火石之间,容敛一只手撑住自己发痛的太阳穴,一只手下意识伸了出去,想要拽住那位朝他走来的白衣少年。
“?”
少年停下脚步。
他手里举着一盏明灭跃动的紫色琉璃灯,看过来的眼眸里清澈无比,却也毫无波澜。
容敛甚至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
可,不过仅限于倒影,而已。
那双眼眸没有丝毫感情,看到他,也就像是看到路边随处一朵狗尾巴草,一块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岩石,甚至就连情绪也不曾生起,就像看到来来往往大街上无数个陌生人一般,无悲无喜。
意识开始回笼,容敛忽然记起了这张脸。
是那个在太衍宗山下出剑,被他邀请来妖族做客,方才讲道坐在第一排的少年。
“你”
他再次重复一次,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茫然和惶恐,还有深埋的,不知为何的恐惧。
“如果陛下没什么要说的,那我就先告退了。赶时间,不好意思。”
宗辞看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不在意,礼貌而疏离地点点头。
白衣少年没有丝毫留恋,同红衣男子擦肩而过。
容敛抬起的手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回过头去,看着那个同他逆行而去的背影。
少年身量清隽,手里的琉璃灯将前方的水面照的通亮。灯光蜿蜒流淌着,一直淌到广场的中央。
讲道结束的天机门主还未离去,其余小童正站在旁边进行收尾,那里已经没有多少人。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其中一位小童朝着少年走了过去,就连一向云淡风轻的天机门主也稍稍顿住。
至始至终,少年都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