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拳头落空,奚嘉定定地看着子婴,对视许久,最终收了拳头,没有再出手。

第一次见到这位秦三世的时候,奚嘉其实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在影视城那样的地方,所有人都来去匆匆,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三个来用。唯有这个人,静静地走在人群之中,不急不躁。当有人厉声呵斥他让开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接着安静地让开、道歉。

现代人活得自由,却也活得太累。忙碌的工作像万丈巨山,压在每个人的肩上;丰富的业余活动好似百花筒,看也看不完。大多数现代人没时间休息,享受片刻的宁静,就算是难得的休息时间,也会有刷不完的手机。

所以当这样一个只是单纯在走路的人突然出现在影视城里,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奚嘉一眼就将他瞧了出来。

然后两人对视,凝目,颔首,分别。

再见面时,奚嘉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也知道了这人与众不同的身份。

叶镜之在离开酒店前,曾经布下了三层结界,就算这样,竟然也阻挡不了秦三世的闯入。他来得神不知鬼不觉,真龙紫气将他的阴气藏得太好,如果他不说话,奚嘉也不能发现。

最近这几年,奚嘉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对手。虽说并没有如临大敌、害怕得瑟瑟发抖,但他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紧张。

然而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奚嘉总觉得,这位秦三世好像并不是坏人……坏鬼,至少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

思索许久,奚嘉抬首看向子婴,镇定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子婴见奚嘉收了拳头,也不再那般防备,他轻轻地笑道:“太阿剑可以割开那位天师布下的结界。”

竟然就是这么简单!

奚嘉在心中记下这个要点,也肯定了那把剑确实是太阿剑。他不动声色地问道:“虽说我与你有两面之缘,但秦三……秦王殿下,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你认知中的国师。我说过,我们现在的国家,没有国师,也没有皇帝,你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子婴没有回答。

他温润的脸上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奚嘉。

他看奚嘉,奚嘉便也看他,丝毫不畏惧,任由对方打量。过了许久,子婴走到酒店的窗前,抬起右手、拉着窗帘。他将窗帘往两侧拉,奇怪的是,这帘子竟然纹丝不动。

奚嘉突然明白了子婴的想法:“等等,这窗帘是要……”

子婴皱了皱眉头,直接挥手,酒店厚厚的遮光窗帘便被一把撕到了地上。

奚嘉:“……!!!”

子婴哪里知道,叶镜之订的这家五星级酒店,相当高级。奚嘉前几天刚进房间的时候,到了晚上也想把窗帘拉上,谁知这窗帘根本拉不动。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在床头发现两个按钮:按其中一个,窗帘拉开;按另一个,窗帘自动合上。

这东西太过高级,奚嘉这个现代人一时间都没想通,更不用说子婴了。

看着地上的窗帘破布,奚嘉愁得扶额。子婴转首看他,面露困色,他只能摇摇头:“没……没事,你继续,继续。”

窗帘大开,夜幕下的长安市落入眼帘。

这家五星级酒店位于长安的市中心,十三公里的长安古城墙上设置了浅黄色的灯光,将古城区包围其中,宛若安全的屏障。从二十四层的高度往下看,灯光连接成线,组成一张星罗密布的大网,描绘出长安灯火辉煌的夜景。

奚嘉所居住的苏城,因为市区里有好几片湖,所以夜景灯光都不能连接在一起,很难看见大片的城市夜景。这次从高楼俯视长安,奚嘉也觉得有些新奇,他站在落地窗边,与子婴并肩,看着这片美景。

“你们的国家,拥有这样的景色。”

奚嘉转首看去。

子婴的双眸中倒映着璀璨明媚的灯光,他低低地说着:“父皇曾经说过,朕令沧海起,群山降;朕要四方和晏,歌舞升平。这或许就是父皇口中的‘四方和晏,歌舞升平’吧,你们国家的国都,比咸阳繁华。”

奚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长安市在华夏算是不错的省会城市,但并不是首都。

子婴说道:“方才,我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走了很久。”

奚嘉愣住:“你穿着这身衣服在长安市区里走,没有人看你?”

子婴朝他眨眼:“他们看不见我。”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你似乎没问过我,父皇想见的到底是谁。”

奚嘉想起之前子婴说过的那句话。

『父皇想见的,从来不是我。』

“是谁?”

“是扶苏。”

公子扶苏的名字,奚嘉当然听过,整个秦王朝,他听过始皇、扶苏、胡亥、李斯……甚至连赵高也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偏偏历史书上,从来没写过子婴一个字,大多数人也不知道有一个登基四十六天的秦三世的存在。

子婴远远眺望咸阳,他的视线仿佛穿越数公里,看到了一座被长安辉煌气息掩盖的千年古都。

奚嘉问道:“那你呢?”

子婴道:“我只是父皇数十个儿子中的一个。”

独生子奚嘉不能理解这个问题,子婴却笑了起来:“今日我在那座城市里与你分别后,又回头来找你。这位……兄台,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奚嘉知道子婴口中的城市指的是影视城,他说道:“你不是因为看我阴气重,以为我也是鬼,所以才来找我?我叫奚嘉,不用叫我兄台。”

子婴轻轻颔首:“那你唤我子婴便可。确实,我当时误以为你是鬼,但这并不是唯一原因。在那座城市里,有不少鬼魂游荡。”

影视城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人流量大,也肯定会有孤魂野鬼。奚嘉早就见过几只小鬼,所以他点点头,同意了子婴的说法。

“我回头找你,是因为你和我的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

奚嘉一愣:“故人?我和谁长得像吗?“

子婴卖了个关子:“待以后再与你说。正是因为你与那位故人有几分相似,我在走完这座都城后,才想来找找你,与你说几句话。”

“你有话要对我说?”

子婴先是摇头,再点头:“只是想不到,这些话能与什么人说。”

接下来,奚嘉静静地听子婴说着。

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秦王扫**,建下惊世伟业,是年不过才三十八岁。始皇年轻,正是壮年,统一度量衡、修建长城。他有雄才伟略、千古抱负,但年过四十,也开始想起长生。

“父皇不畏惧死亡,他只是想看我大秦千秋万代,世代昌盛,亲眼目睹我大秦盛世。”

子婴简要地说了一些秦始皇在世时候的事情,很快便跳过了始皇时期,说起了胡亥夺位、扶苏自刎。

这件事奚嘉知道,他今天搜索子婴的百科时,第一次看到“子婴”这个名字,就是胡亥夺位。史书上记载,胡亥假传密诏,说秦始皇要赐死扶苏。扶苏那时候因为与始皇政见不合,被派到边关驻守。接到密诏后,他以为父亲厌恶极了自己,不顾蒙恬兄弟的阻拦,拔剑自刎。

扶苏之死已成定局,胡亥还要杀蒙恬兄弟。

这时,子婴在史书上出场,他极力劝阻胡亥,请求他饶了蒙恬兄弟一命。

一个微不足道的嬴子婴根本无法动摇胡亥的想法,于是蒙恬兄弟仍旧死了,胡亥仍旧登基了。没过几年,撺掇他夺位的赵高想要自己做皇帝,暗中谋害了胡亥,子婴在这个时候登基。

子婴在位仅仅四十六天,这四十六天里,他诛杀赵高,整肃朝纲,以一己之力妄图挽回大秦的颓势,但根本不可能成功。

这些,子婴都一笔带过,他与奚嘉说的最多的,是始皇的抱负,扶苏的愿景,以及自己看到的属于大秦的末日。

在子婴的眼中,他这一生最难以忘记的,不是被项羽一箭穿心,不是看到咸阳大火,项羽屠城。而是在那一天,刘邦冲入咸阳城内,他带着后宫女眷幼童,代替咸阳城无辜的百姓,跪地将大秦的玉玺双手送上。

从那一天起,大秦就亡了。

亡在他的手中。

“父皇不见我,也是有缘由的。父皇神通广大,有徐福和李斯设计的陵墓在,我也不知父皇现在到底有多么可怕的实力,但他或许早就知晓了大秦灭亡的事实。大秦亡在我的手里,父王没有一掌打得我魂飞魄散,已经是手下留情。”

奚嘉非常不认同:“秦朝不是亡在你的手里,他亡在胡亥、赵高手上。”

子婴没有辩驳,他忽然问道:“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

奚嘉微怔:“……像谁?”

子婴轻笑道:“你长得很像我的……”

砰!

一道巨响从子婴身后传来。

小巧精致的青铜骰子穿破酒店厚厚的玻璃落地窗,猛地向子婴砸去。无相青黎出现得太过突然,子婴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他勉强地往后倒退半步,无相青黎擦着他的脖子过去,破开皮肤,流出大量黑色阴气。

叶镜之突然出现在奚嘉的身后,一把揽住他的腰身,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好好护着。

子婴剧烈地咳嗽两声,喉咙的伤口没有愈合,阴气不断地向外扩散。一丝血色气息从他腰间的龙纹玉佩里涌出,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伤口,终于,那伤口渐渐有了愈合的趋势。

叶镜之转首看向奚嘉:“我来晚了,没事吧?”

奚嘉同时惊道:“你这么快就来了?”

子婴咳嗽了许久,脖子上的伤口终于被玉佩修复,他抬头看着奚嘉和叶镜之,不解道:“我并没有看到你用法术向这位天师发出消息,这位天师怎么会回来?太阿剑是世上最薄最锋利的剑,它割开结界,不会被主人感知。”

奚嘉将手机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来:“我没有用法术向叶大师通风报信,但是在你出现的第一时间,我当着你的面,用这个东西给叶大师发了一条微信。”

子婴困惑地看着奚嘉手中的手机。

奚嘉觉得有几分惭愧,感觉自己在欺负古代人。

叶镜之看到奚嘉并没有受伤,总算松了口气,浑身的杀气也消散一点。他翻掌取出无相青黎,神色冰冷地看向子婴,正打算一骰子再砸过去的时候,奚嘉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叶大师,我感觉这位秦三世好像没有什么恶意,要不我们先听听他的说法,你觉得如何?”

叶镜之突然呆住。

奚嘉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又说道:“刚才我和子婴聊了一会儿,他挺好的,一直没有伤害我。”当然,他可能也伤害不了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奚嘉继续说道:“子婴说他死了以后,就被心腹太监背进了始皇陵,他根本没害过人。他前几天刚出来,你们玄学界的人就都赶过来了,这么多天下来,你们也说,长安附近没有发生过厉鬼害人的事情。”

叶镜之还是呆呆地看着奚嘉,不说话。

奚嘉看他这副模样,误以为他是想到另一件事:“确实,子婴是有把影视城里一个剧组的天花板拍碎过两次,但他也没有害人。我相信如果天花板砸下来,正常是肯定会有人受伤的,如果没有人受伤,说明子婴有意控制,你觉得对吗,叶大师?”

叶镜之依旧认真地盯着奚嘉。

奚嘉:“……叶大师?”

叶镜之:“……”

奚嘉:“……?”

叶镜之:“……”

奚嘉低下头,看见自己正紧紧握着叶镜之的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自来熟了,让人家叶大师觉得不自在了,于是赶紧松手。

叶镜之骤然失落。

奚嘉道:“叶大师,我觉得还是先听子婴说一说,他这次为什么会出来,以及他想怎么办,我们再作打算吧。”

叶镜之声音低落:“好。”

子婴拥有两千多年道行,还一直在秦始皇陵那种恐怖的地方待着,玄学界的人看他如洪水猛兽,因为他如果真的想害人,那绝对会酿成巨大灾祸。

当玄学界的天师们知道子婴身上还戴着和氏璧、太阿剑,更是如临大敌,一见面就开打这种行为放在人与人之间,好像有点不大礼貌,但放在一只实力凶悍的厉鬼身上,却极为合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不尽全力,让子婴逃掉了,他再去杀人,这可怎么办?

有奚嘉的保证,叶镜之收起无相青黎,开始听子婴说话。

子婴道:“我这两千年来,大多数时候是昏昏睡睡,偶尔醒来,便会自己在陵中散步。父皇的陵墓一共设有七层,我只能去前三层。我记得我当时应该在沉睡,突然听到一阵声音,醒来一看,发现是一只三百年的小鬼。它身上血气太重,似乎杀了不少人,所以我随手把它杀了。再过几日,我见到了一个和尚,我还没和他说话,他就晕了过去。不知为何,他晕过去之前用佛珠砸向了我,我侧身一让,那佛珠撞在陵墓的结界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很小的缝隙。那缝隙很快就要抿和,我太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就趁着缝隙还没关上的时候,出来看看。”

奚嘉惊道:“就是这么简单?”

子婴点点头,笑道:“就是这么简单。’

叶镜之思索片刻,道:“你可以杀一个人,占据他的身体,这样你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凡世生活。以你的实力,再加上和氏璧、太阿剑,我们恐怕永远都找不到你。”

子婴浅浅笑着:“我是嬴子婴,从不是别人。”

闻言,奚嘉看着子婴,恍惚间终于有些明白,眼前这个看上去和善亲近的年轻人,实际上真的是一个皇帝。他有着皇帝的傲气和尊严,即使是死,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身份,随便地去当另一个人。

奚嘉忍不住问道:“那你以后打算……”

“呔!秦三世,纳命来……咦,窗户怎么没了?不管了,给老夫纳命来!!!”

一道怒喝从空中响起,奚嘉往后一看,只见一个白胡子老道快速地从落地窗中飞进来,手持一把桃木剑,一剑就往子婴的身上戳去。

这老道士出场方式太炫酷,还得喊句话,不像人家叶大师,二话不说直接开打。他这种开打前喊话的行为,给了子婴很多准备时间,子婴一掌拍地,拔出太阿剑,简单明了地与老道士的那把桃木剑迎面击上。

“咔嚓——”

桃木剑断成两半。

岐山道人傻了眼:“老夫……老夫的剑!!!”

叶镜之淡淡道:“岐山前辈,晚辈曾经说过,秦三世用的是太阿剑。”言下之意是,你那把破旧的桃木剑,在太阿剑面前,只能砍砍萝卜、削削苹果

岐山道人怒急,一道震天吼破口而出:“还老夫的剑!!!”

叶镜之立即伸手遮住奚嘉的耳朵,顺便布下一个结界。子婴抬起太阿剑,挡住那波浪一样震荡开来的声波。这太阿剑不愧是楚国国宝、传说中的威道之剑,震天吼这种攻击在真正的威道之剑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岐山道人:“……”

下一刻,岐山道人一跃跳到了叶镜之身后:“叶小友,老夫年纪大了,捉鬼这种事就看你了。”

奚嘉:“……”

叶镜之:“……”

子婴:“……”

不过多时,玄学界的大部队也从酒店破碎的落地窗那边钻了进来。

奚嘉眼睁睁地看着这群白头发白胡子的老道士从酒店落地窗那边鱼贯而入,十几个大老爷们和八位女天师都站在奚嘉的卧室里,人挤人,将子婴都给挤到了墙角。

叶镜之低头解释道:“对不起,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况,你发微信给我后,我把微信转发给了‘鬼知道’。”

奚嘉赶紧点开微信。

果不其然,“鬼知道”相当负责地群发了“秦三世现在在长安XX酒店”这条消息。

这下子,玄学界的大师们都到齐了。

前辈大师能在天上飞,走得快。叶镜之是走到半路就收到了奚嘉的消息,他心中焦急,所以加快速度,第一个赶到酒店。在他之后,玄学界的大师们也赶忙飞了过来,至于那些小辈,现在可能已经走到长安古城的城门口了。

卧室只有这么大,这么多大师挤在这,奚嘉、叶镜之和子婴只能被挤在墙角。奚嘉看向子婴,歉疚地说道:“抱歉,他们实在有点……不靠谱。”

子婴被挤在墙边,笑道:“无妨。”

明明是来捉鬼的,这下子挤成这样,大家都不好操作。奚嘉艰难地从人群中伸出手,打开房门,一个个进了客厅,这才有了宽敞的空间。进入客厅,大师们纷纷拿出法宝,对向子婴。

“秦三世,快快投降!”

“阿弥陀佛,贫僧的佛珠可不长眼。”

“老夫给你一道五雷轰顶!”

听到熟悉的声音,奚嘉立刻转头看过去。只见岐山道人委屈巴巴地拿着自己断成两半的桃木剑,躲在嶒秀真君的身后,狐假虎威地说着。

叶镜之上前一步,道:“不必先动手,他似乎没有恶意。”

嶒秀真君皱眉看向他:“叶小友说的可是真的?”

叶镜之颔首。

嶒秀真君又问:“如何证明?”

子婴温和的声音响起:“我愿走进轮回。”

二十位老前辈里,有四人是和尚打扮。子婴说了这句话后,四位大师互视一眼,由不醒大师走上前,询问子婴是否真的愿意走进轮回,投胎转世。

子婴风轻云淡地回答:“这世上已再无我留念之物,也再无留念我的人。”

不醒大师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愿意走进轮回,自然是好事。但你要知道,像你这般千年鬼魂,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贫僧为你超度的时候,你可能会因为心思不纯,而魂飞魄散。”

子婴定定地看着不醒大师,目光澄澈:“嬴子婴,甘愿走进轮回。”

既然秦三世愿意投胎转世,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超度轮回是和尚的活儿,由不醒大师带头,四位大师盘腿坐在子婴的身旁,低声念着《地藏经》。这四位大师可是目前玄学界最顶尖的佛家力量,随着经文的念出,他们口吐金色佛莲,一朵朵地盘旋在子婴的身边。

一共九九八十一朵金莲在子婴的身旁飞舞,不醒大师念完最后一句经文,忽然睁眼。其余三位大师也挣开双眼,四人手持佛珠,以拳击向金莲。

轰然间,金莲们纷涌向子婴的身体。但当金莲撞到他的身体时,并没有进入身体,一股强大的血色阴气从子婴腰间的玉佩中涌出,一把缠住那金莲,将金莲绞碎。

不醒大师惊骇不已。

八十一朵金莲,全部被龙纹玉佩里的阴气绞碎。金莲消失的一刻,不醒大师等人喷出一口污血,龙纹玉佩也裂开了一条缝。

嶒秀真君立即拔剑,警惕地看向子婴。叶镜之却伸手拦下了他。

叶镜之仔细看着子婴腰间的玉佩,问道:“它阻止你轮回?”

子婴的脸色也苍白许多,刚才他无法进入轮回令不醒大师等人受了伤,但他自己也受到反噬。子婴捧起腰间的玉佩,看着上面的那条裂痕,目光复杂。

许久后,他向在场的大师行了一礼,道:“父皇不愿我轮回转世,他要我永世不得超生。”

奚嘉睁大眼,子婴笑着看向他:“是我亡了大秦,父皇恨我,是理所应当的。”

这下子,事情又陷入了僵局。

秦三世不得转世,那问题就大发了。

两千年道行的鬼魂,要说玄学界可以视若无睹,随便秦三世这么潇潇洒洒,那绝对不可能。之前他们找了几天几夜,都没找到子婴的行踪,如果不是子婴自己想露面,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子婴。

假如他们现在放走了子婴,子婴以后害人,那可怎么办?绝对会天下大乱。

虽然子婴现在说自己不想害人,但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要是他以后害人呢?

大师们愁得头发都掉了。

岐山道人看向嶒秀真君:“打一架?”

嶒秀真君嘴角一抽,手指一指,指向子婴的腰间:“那是什么?”

岐山道人说:“和氏璧。”

嶒秀真君再指向子婴手里的剑:“那又是什么?”

一看到这把剑,岐山道人就想起自个儿断了的桃木剑,顿时肉疼道:“太阿剑!”

嶒秀真君长叹一声:“打得过,是肯定打得过。但要么就是往死里打,打得他魂飞魄散,要么他凭借和氏璧、太阿剑,肯定能逃跑。以后再找,难如登天。”

岐山道人摸摸脑袋。

如果子婴真的没害过人,他们可不能把子婴打到魂飞魄散,那样太不道德了。

想了许久,嶒秀真君说道:“秦三世,你要知道,你如果不能转世,那便是孤魂野鬼。有陵墓者,立碑刻字,有名有姓,可入轮回。现在我们无法为你超度轮回,你自己也走不进轮回,那就是孤魂野鬼。以前你躲在秦始皇陵里,始皇是你的父亲,至亲血缘,可以算是有姓,所以你也算是有个坟墓,不算孤魂野鬼。但你现在离开了始皇陵,身为孤魂野鬼,你每隔七年,会经历一次问心之苦。”

子婴看向嶒秀真君:“何为问心之苦?”

嶒秀真君说道:“世上有孤魂野鬼,但大多数孤魂野鬼,是因为忘记自己的身份,或者没有坟墓,才无法走进轮回。它们之中,有坟墓了,直接进入轮回。始终没有坟墓的鬼,每隔七年,会被凌霄问心。凌霄第一问,问你是否死去。你答不上来,凌霄便知你是因为忘记自己已经死亡而游荡世间,会给你一丝轮回投胎的机会。”

子婴:“只问是否死去?”

嶒秀真君摇头:“这是第一问,很多孤魂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后,就可以直接走入轮回。凌霄第二问,问你是谁。你答不上来,凌霄便知你是因为忘记身份而游荡世间,它给你一次想起名字的机会,等同于给你一次轮回机会。所有没有坟墓的鬼,只要通过这两问,都可以转世投胎。至于这最后一问……”

嶒秀真君忽然停住,不再说。

叶镜之上前一步,声音冷静:“凌霄第三问,是质问。既然你知道自己已死,也知道自己是谁,为何不去轮回!这第三问,你答不上一个合理的原因,凌霄就会降下责罚。你有机会轮回,却不珍惜,凌霄心生厌恶,赐你百鬼噬心之苦。”

嶒秀真君颔首道:“不错。这前两问,答不上来,凌霄明白你不是故意,不会降下责罚。但这第三问,你不珍惜生命,不愿投胎,妄想还阳,凌霄便会让那些无缘轮回的可怜鬼魂来咬噬你的心。噬心之苦的疼痛,暂且不说。贫道活了一百零三岁,从未见过一只孤魂野鬼,可以撑过三次问心之苦。”

奚嘉问道:“那些撑不过问心之苦的鬼魂,是什么结局?”

嶒秀真君长叹一声:“魂飞魄散。”

子婴当然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也知道,自己是谁。但他却根本答不上自己为什么不去轮回。他是想轮回的,但是别人阻止他轮回。这样的原因在公正无私的凌霄眼中,根本不是原因,只会降下百鬼噬心的惩罚。

生命可贵,轮回不易。

多少人死去后,得不到轮回的机会,而你拥有这样的机会,却不懂珍惜!

从嶒秀真君口中得知了凌霄三问后,子婴并没有表现出太特殊的情绪,他十分平静,朝玄学界众人行了一礼,道:“三次问心之苦,每次七年,就是二十一年。魂飞魄散前,我想看看这个世界。”

嶒秀真君面露难色。

秦三世这样道行高深的鬼,如果他随便在凡世行走,那谁都不放心。

子婴又道:“如果方便,诸位可以安排人手,跟在我的身后。或者直接为我引路,带我看看这个世界。在下感激不尽。”

奚嘉一下子明白了子婴的意思。

子婴知道,玄学界的人不可能放心他随便在世间游荡,那就由他自己提出来,请玄学界安排一个人,看守他。这个人名义上是陪着他、给他引路,实际上却是监视他的行踪。

嶒秀真君想了想,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但他还未开口,奚嘉却蹙紧眉头,说道:“子婴,你可以回始皇陵。”

众人立刻向奚嘉,子婴也错愕地看他。

奚嘉道:“既然始皇的陵墓也可以算是你的陵墓,那你回去后,就不是孤魂野鬼,你有自己的坟墓,不会被凌霄问心。”

这句话落下,玄学界的大师们立刻议论纷纷。

“对啊,回去不就可以了?回去咱们放心,他自个儿也不会魂飞魄散。”

“有道理啊,早该这样嘛!”

“始皇陵那么凶险,他肯定出不来了,回去好,回去最好了!”

子婴嘴唇翕动,似乎有话想说,但看着奚嘉松了口气的表情,他却慢慢地抿上了嘴唇。

秦三世要回始皇陵,对于玄学界绝对是一件大事。

年轻一辈的天师们刚刚跑到酒店楼下,正气喘吁吁,就看见自家师父祖父从酒店里出来,朝他们哈哈一笑:“走,往始皇陵去!”

年轻一代:“……”

妈的!老子刚从始皇陵赶过来!!!

众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始皇陵。

裴玉看到奚嘉,赶忙地溜了过来。子婴走在奚嘉的身边,一路沉默。裴玉并不知道他是谁,一路高谈阔论,朝奚嘉大吹特吹,不停地说自己是如何神机妙算,早就猜到那秦三世肯定不在始皇陵,所以他才没有去始皇陵等着,自个儿一个人在长安市区吃喝玩乐。

奚嘉:“……你怎么有脸说自己在偷懒的?”

裴玉满不在意:“我哪有偷懒!我现在又是墨斗第七了,等遇着那秦三世,我就是北斗七星阵的第七个阵眼,我打得那秦三世找不着北!”

奚嘉:“……”

迟疑半晌,奚嘉问道:“你知道我们现在去秦始皇陵是想干什么吗?”

裴玉反问:“干嘛?”

奚嘉:“送秦三世嬴子婴回始皇陵。”

裴玉吓得双腿一哆嗦,躲到奚嘉身后:“我靠?秦三世就在附近?”

奚嘉指了指旁边的子婴:“喏,在你身后。”

裴玉:“!!!”

这下子,裴神棍终于闭上嘴,瑟瑟缩缩地躲在奚嘉身后,不敢吭声。他早就听自家师父说过,那秦三世有太阿剑、和氏璧,别说秦三世是两千年道行的鬼,就算他是个普通鬼,光是太阿剑、和氏璧,就能把裴神棍削成真正的棍子。

走到半夜,终于走到秦始皇陵。玄学界的大师们各个紧张地看着秦三世,生怕他突然后悔,临时逃跑。但子婴并没有逃跑,他走到奚嘉面前,笑着伸出手。

奚嘉诧异地看他。

子婴道:“我看你们这个国家的人,是以握手为礼节。”

奚嘉恍然大悟,伸出手。

子婴握着他的手,冰冷的手与温热的手相碰,他微微俯身:“谢谢你。”

奚嘉突然感觉自己掌心有点发热,烫得他眉头一皱,但是他的手被子婴握着,根本看不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子婴笑着看他,看了许久,说道:“我先前说,你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奚嘉,你知道你与谁长得相似吗?”

奚嘉问道:“……始皇?”

子婴顿时笑出声,他摇首。

奚嘉又问:“扶苏?”

子婴笑得更盛,再次摇首。

这下奚嘉想不出来了,子婴认真说道:“父皇最喜爱扶苏,但是最宠爱的却是胡亥。其实我们都很宠他,胡亥小时长得可爱,长大后容颜俊秀,极为出众。你与他……鼻子有几分相似。”

奚嘉:“……”

子婴叮嘱道:“我也不知父皇是否知道大秦已经灭亡的事实,又是否知道扶苏是死在胡亥和赵高手中。如若以后有机会,你千万不要出现在父皇面前。虽说你与胡亥只有一点相似,但以父皇的脾气,他知道真相后,看到你与胡亥长得相似,也定不饶你。”

奚嘉道:“始皇如若要杀我,子婴你一定会阻止吧。”

子婴微笑着说道:“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

奚嘉一时怔住,完全不明白子婴的意思。接下来,他看见子婴走在旷野之中,他大概走了十米远,突然停住,一脚踏在地面上。

轰隆一声巨响,一座巍峨雄伟的宫殿虚影,飘浮在了空中。

这座宫殿只是个影子,但子婴却抬步走上了台阶。他一步步地走上台阶,走到一扇壮阔高大的青铜大门前。

玄学界众人屏住呼吸。

叶镜之低声对奚嘉说道:“秦始皇陵在地下,但这道影子,就是三百二十一年前出现的始皇陵。”

这种鬼怪手法,奚嘉看着就觉得神奇。他看着子婴走到那扇青铜大门前,伸出手,想去推门。

这个时候,玄学界的人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准备看秦三世回家。

然而,大门纹丝不动。

子婴伸出两只手,一起推着大门。

青铜大门仍旧毫无反应。

玄学界众人惊骇不已,小声议论着。裴玉在奚嘉的身旁嘀咕道:“那不是他家么,他怎么打不开自己家的门?”

奚嘉根本没把这句话听进去,他看着子婴,看着一个削瘦孤单的背影站立在宏伟的大殿之前。高大巍峨的宫殿下,子婴就像是一个卑微的凡人,他用力地推门,可是这扇门不为他动容一分,永远死死闭着。

推了一刻钟的门,子婴缓缓垂下手,终于放弃。

他拉着门上的兽首门扣,轻轻地敲响。

“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在旷野中回荡。

子婴一声声地敲着,声音孤寂冷清,他站在高大雄美的宫殿前,仿佛一个过客。

当子婴敲到第九十九声后,大门仍旧闭着。他抬起手想再去敲第一百下,但手才抬起一半,在空中停住。许久以后,子婴放下了手。青铜的兽首门扣被他温柔地放回了原位,子婴站在这扇大门前,低着头,一声不吭。

夜风吹过,良久,他缓慢地转过身,朝奚嘉露出一个笑容,抬步走下楼梯。

在他的身后,始皇陵的虚影慢慢变淡,那扇冰冷的大门仍旧紧闭,不朝他打开一丝缝隙。

『父皇想见的,从来不是我。』

秦始皇最喜爱扶苏,最疼爱胡亥。

他的眼中,从来没有过子婴。

奚嘉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抽疼,晚风吹起子婴的黑袍,月色撒下,黑袍上映出一条金色长龙。金色的龙在月光下舞动,但在此刻却仿佛讽刺,讽刺他即使成了皇帝,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从来没被自己的父亲看在眼里过。

奚嘉忍不住喊道:“子婴!”

子婴走下三级台阶,朝他微笑。

突然,奚嘉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子婴的身后。

“吱呀——”

一道苍莽古老的声音破开千年时空,在广阔的旷野中悠悠响起。

子婴突然停住脚步,玄学界的天师们各个瞪大双眼。

青铜大门一点点地开出一条缝隙,沧桑可怖的气息从渐渐打开的大门中缓缓溢出,子婴身体颤抖,站在原地,不敢转身看一眼。而在他的身后,一道黑色的人影慢慢出现在青铜大门的缝隙中。

那人的脸庞被藏在始皇陵的阴影里,无法看清。华美至极的玄色龙袍,不怒自威的庄严气质,当这个人的身影出现在旷野中的一刹那,杀伐之气铿锵而起,风声倏地停住。天空中,万里阴云瞬间汇聚。一道血红色的粗壮雷霆从空中劈下,直直地砸向这个人,子婴立刻抛出腰间的和氏璧。

和氏璧与血色雷霆在空中相撞,碾压成齑粉。

下一刻,子婴快速转身,仍旧不敢抬头,去看这个人一眼。

玄学界的众人此刻早已取出了自己的压箱法宝,身体紧绷,连一向不靠谱的裴玉都神色严肃,冷冷地盯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始皇陵的黑衣男人。

叶镜之一手拉着奚嘉,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奚嘉眼也不眨地盯着那个人看,想看清对方的长相,可这人一直藏在黑暗里,看不见脸。

阴云还在空中凝聚,久久不散。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黑衣男人缓缓地伸出手,伸向子婴。他的手刚刚探出始皇陵,就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股股阴气仿佛被炙烤一样,从他的手上飞散到空气里。

子婴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只手,终于他抬起头,看向了这个藏身在黑暗中的人。

“父皇!!!”

秦始皇拉住儿子的手,一把将儿子带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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