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听朝小阁。
有风拂过,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不能收手的话,”醇澈的金黄酒液晃动,映出了苏日暮眼底的一抹平静的冷然,“那就速战速决吧。”拖得越久,越是夜长梦多,既然坦白是下下之举,那么就在事情暴露之前让它尘埃落定。
阜远舟闭了闭眼,又睁开,打起精神来,“我知道。”
苏日暮知道他会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就不再多言了。
“回归正题吧,”阜远舟将带来的包袱放在桌面上,掀开布,露出一个木盒子,打开盒盖后先把铺在上面做掩饰的宣纸砚台拿出来,摊出里面挤得满满当当的各种工具和材料,道:“图纸你也看过了,做一个那种弓弩出来要多久?”
苏日暮想了一下,道:“两天吧。”
“行,那过两天我来拿。”
“不是要十份吗?”苏日暮道,“做出第一份后面的就好做了,半个月我就能给你弄出来。”拿着正品去仿制的始终会有些误差。
“这样的话……”阜远舟有些迟疑。
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穿着书生袍子的男子勾勾嘴角,笑起来不羁得很,“安啦,上回跟你开玩笑的,甄侦那家伙平时也忙得团团转,我考完文试就没事做了,想做些什么他也管不着。”
除非有事,不然平日里他和甄侦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听朝小阁是甄府的,甄侦也并不常在闲暇时跑来——他们凑一块太容易吵起来(单方面的……)了。
既然苏日暮肯主动揽活干,阜远舟也不阻拦,点头,“随你吧,也不用赶工,不急。”
“嗯。”
久违了这些工具,苏日暮有些手痒,熟练地摆弄起来。
阜远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对方低着头十指翻飞利索地翻、弄着一堆古古怪怪的工具,微卷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淡淡的影子,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眸子的颜色比夜更深沉,眼眶在睫毛的阴影下形成了一道仿佛深陷下去一般的痕迹,宽大的袍子挂在单薄的身体上,黑和白的色泽泾渭分明,不知是不是扮久了书生的角色,他收敛目中无人的傲气时身上没有一分武林高手的气焰,两人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苏日暮看起来却稚气了许多。
……他才二十一,真的还很年轻。
二十一岁,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乌载意常说,他们在这一天这两个时辰出生,明明命数坎坷又心比天高,一生劫数重重,如果抗得过的就福泽绵延,抗不过就命比纸薄,他和苏日暮,一个疯了,一个醉生梦死,不知是否正是应验了乌载意的说法。
阜远舟想起了儿时的苏闻离,和从来都一副君子如玉模样的自己不同,他岂止是清魂傲骨,连眼神里都透着我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嚣张气势。
拟攀飞云抱明月,欲踏海门观怒涛——这样的苏闻离,这样的苏日暮,他怎么会、怎么能抗不过去?
想到这里,阜远舟就不再心软,道:“闻离,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嗯?什么?”苏日暮抬起头来,不解——他经常答应阜远舟一些事,这家伙老是仗着比他小几个时辰就压他一头。
阜远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并不介意重复一遍第一次到甄府时说过的话,“杀了他们,放下苏家。”
较之上一次的悲伤,他此时平淡的话语里渗出的杀意简直能叫神惊鬼怕。
苏日暮瞬间僵住了。
——杀了他们……
他何尝不想杀了他们呢?连在梦里,他都梦见自己手刃血仇血祭苏家上千亡灵的场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缭绕成了心底的魔。
只是……放下苏家,该怎么放?他怎么能放?!
“你是这个家族的希望……”
“你会成为苏家的骄傲……”
“你是苏家的唯一继承人,这些东西谁都可以不学,谁都可以不做,但是你不能!”
“你不要?这句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苏家是你的责任,苏家成百上千人都是你的责任,你说一句不要就真的能丢掉吗?!”
“苏家的荣耀若是败在你手里,你就是不仁不孝不义!!”
“你要活下去,你欠了苏家的,你死也不能把苏家丢下,你就要为这上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
“……”
他,她,他们,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说着那些话,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掏空他的脑子,只留下这些话语在里面盘旋,一辈子不能忘,连死都要刻在墓碑上,带进地府里。
到头来却是命运弄人,当年他们在世时一死活不愿承下这个重担,只想闲云野鹤天高地阔任我行,待到他们都离开他,他不仅拿起了苏家的剑,还背起了苏家的仇恨,罪孽缠身好似永世不得超生。
苏日暮僵在原地,缓缓睁大那双看不见活气在里面流淌的眼睛,轻轻呢喃:“子诤,我放不下……”
他的眼里像是要渗出泪来,可是明明干涩不见一丝湿意。
阜远舟这才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怎样的绝望,像是刀一样杀着喉咙。
瞬间,呼吸生疼,那种悲恸甚至让他有逃离的冲动。
只是此刻他容不得自己心软,硬生生压下那份涌上鼻尖的酸涩,“我说了,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拿自己的命去报仇的。”
——你不放下用自己和仇人的血来血债血偿的念头,我就不会让你去报那血海深仇。
“不要逼我……”苏日暮攥紧了双手五指,“我不能……”
“那我宁愿把你关起来。”阜远舟说这话时,曜石双瞳里掠过一丝冷酷,当真说到做到。
苏日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阜远舟不为所动一般,“到时候,荣华富贵,子孙满堂,你要什么,我就给你。”
苏日暮恨声道:“我只要报仇!”
阜远舟的目光针一样扎过去,“我只要你活着!”
苏日暮怔住,阜远舟的脸上其实没什么表情,唯有眼神深得可怕,血丝纠缠在眼里,仿佛里面藏了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这一招太绝也太有效,现下这世间能影响苏日暮决定的人估计只剩下阜远舟了,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苏日暮心生迟疑。
“子诤……”
阜远舟敛去眼里情绪,摆手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除非你答应这件事。”答应我,你会一直活着——即使像乌载意说的那样,靠着酒过下半辈子。
苏日暮苦笑,“子诤你未免太过霸道。”
“你才知道啊?”阜远舟不屑。
“让我想想……”
“文试之前你就说考虑了。”
“这不是没想好吗?”
“你以为我会信么?”阜远舟冷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你苏闻离是信命的人吗?”
句句话被反驳,苏日暮咬牙,“阜子诤你不要欺人太甚!”
阜远舟一把将琅琊惯在桌子上,“欺你不起么?!”
“……”苏日暮憋屈。
“给我个准话,不然……”阜远舟勾起嘴角,那笑容分明好看得紧,却能叫人毛骨悚然。
好友此番是真的说一不二,苏日暮不自主地蜷起了五指。
阜远舟也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拿起酒盏啜饮着。
他的样子看似不急,握着酒盏的手却显得有些微不可见的僵硬。
苏日暮冷不丁的想起他那日眼眶微红着说求你了的情景,瞬间心里一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答应你便是了。”
阜远舟心里猛地一松,方觉自己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
……
甄侦身份特殊,即使身在要绝对封闭的文试阅卷之时,影卫也自有他的一套方法光明正大进来传递消息。
“宁王?”看到暗示走到角落里的甄侦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有一分诧异。
“是,按殿下的话看来,似乎是来找苏公子喝酒的,不过属下不敢靠近听朝小阁一探究竟。”前来报信的影卫道。
知道以阜远舟的能力,若是有心为之,影卫们肯定听不到什么关键的事情,甄侦就没有再问他们凑在一起做了什么,不过心里倒是千绕百转——莫非真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永宁王才和苏日暮如此熟稔?
抑或是……阜远舟和苏日暮本就是熟识?可是,巨门里并没有得到类似的情报,也许因为是苏日暮的身份本就不是真实的,才会对不上号。
甄侦不由得对苏日暮的真实身份更为好奇了。
“对了,关于晋安镖局常年闹鬼的事情,查到是什么人搞的鬼了么?”甄侦问。
影卫惭愧:“暂时没有。”
“回去吧,伺候好宁王殿下,府里多注意一些,别有什么闪失。”
“是。”
挥手让影卫回去,甄侦若有所思。
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晋安镖局却闹鬼闹了十几年都不敢声张,近两年来,从苏日暮现身京城前后更是闹得更厉害,前段时间晋安镖局当家兼总镖头薛义保的儿子——京城五大公子之一的北薛薛天又因为过失杀人兼找人顶罪而锒铛入狱。
苏日暮似乎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薛义保做过的最轰动的事情大概就是十三年前参与了剿灭了刹魂魔教一事,难道说苏日暮和魔教有什么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