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宫。
苏日暮是被看到病患战斗力比平时爆发百倍的御医拖到房间里,死死按住来包扎崩裂的箭伤和手上搬石头时的刮伤的。
不过他很担心剩下半口气悬着的阜远舟,一弄好伤口就想去隔壁的乾和宫内殿看看情况——因为他死活不肯走,阜怀尧就让他在偏殿待一会儿。
不过刚站起来,偏殿门口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人,也带来了一阵冰冷的寒意。
苏日暮一看,发现是甄侦,不过他沉着脸,一向有温柔美人形象的他此时看起来倒是有些可怕。
是因为皇宫出了大事么……
苏日暮胡乱猜测了一下,不过阜远舟生死未卜,他也懒得理会旁人。
反倒两个御医打了个冷战,告了声退之后火急火燎跑了。
苏日暮也想走,不过被踏步进来的甄侦拦住了路。
“让开。”苏日暮不耐烦地道。
甄侦却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看着他,眼神幽深。
这样的目光看得苏日暮有些毛毛的,一时也忘记了自己要干嘛。
半晌,甄侦才道:“爷将蛇尸带出来了,有蛇胆就能弄解药,而且三爷似乎用内力化了一部分毒,没有攻入心脉,方才只是暂时休克,他还有救。”
闻言,苏日暮心里那口一直悬着的气猛地一松,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发软,忍不住坐了下来。
还有救就行……
天知道阜远舟趴在他背上呼吸突然断了的时候,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有多么可怕……
甄侦看着地上被换下来的黑衣和他身上的绷带。
苏日暮带着阜远舟冲出启碌殿时的小说在眼里,刺得他眼睛发疼。
这个一向漫不经心的书生像是暴怒的狮子也像是失去族群庇佑的幼崽,连阜怀尧都还没开口,就愤怒又无助地拉着御医威胁他们用尽办法救人,完全无视崩裂的伤口上的血像是水一样往外流。
那副模样,好似要流尽自己的血来救阜远舟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甄侦俯下身子,和他平视,看着他失血的苍白面孔,眼里有一丝悲哀的痕迹,转瞬即逝,“为什么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要去救他?”
这个“他”毋庸置疑便是阜远舟。
苏日暮想起那人被埋在石下的模样,还是有些后怕,“我若不救他,他会死在那里的。”
“可是你也差点死了。”甄侦缓缓道,眼神黝黑不见底。
只差那么几步,如果苏日暮再慢上几步,他和阜远舟就会被完全坍塌的启碌殿压死在里面。
苏日暮却是不甚在意,“有我在,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不是局中人,又岂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假若今天换成是他困在里面,阜远舟同样也会不顾一切进去找他。
如果说阜远舟于阜怀尧的爱情是可以为了对方死,那么他们之间的亲情和友情便是希望对方活得安好。
“所以你为了他去死也无所谓?”甄侦似乎想笑,但是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笑意。
“你似乎问过同样的问题,”苏日暮难得的认真,回视着他,“子诤对我来说很重要,比我的命还重要。”
自苏家灭门,除了报仇,让他还能撑着过活的只有亦友亦弟的阜远舟了。
甄侦微微晃神。
——对你来说宁王就那么重要,比你命还重要?!
——既然知道,你就不该犯我底线。
“你对他当真千般万般好……”甄侦伸手,拂开他微微凌乱的额发。
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苏日暮一时竟是忘了避开。
“只是你在拼这条便宜命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甄侦活了二十多年,感情波动过大时素来是不兜上七个八个弯子不掩饰不罢休,此番第一次这般坦诚说出来时,没有窘迫,只觉得一阵心酸,“我费尽心思把你留在甄府避开肃王的追杀,请御医治你的酒毒,你倒好,非要一股脑往阎王爷那头儿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偏生你还武功高强,我拦都拦不住。”
他年幼时便入巨门跟随当时已是皇太子的阜怀尧,年少接掌子规一职,司控四支影卫队伍里人数最多任务最重的巨门,即使比不上阜远舟天下第一,也是天纵奇才,双重身份轮流演的风生水起,没有多少做不到的事情,可唯独对苏日暮无能为力。
无论他做了什么,在苏日暮心里好似泥牛入海砸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表面温柔实则感情淡薄做事强势的男子也会流露出那般忧郁无奈的神色,隐含悲伤,看得苏日暮心里莫名一绞,疼痛感瞬间蔓延而开。
“除了爷我素来不将什么人放在眼里,偏偏摊上你,便是因果报应了……”甄侦此时却笑了笑,很淡很淡的笑,看了让人微微鼻酸,“罢了,既然你那么看重三爷,就莫要平白丢了性命,害他伤心……也害我不安心。”
轻轻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雪青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偏殿里。
苏日暮怔怔坐在那里,早已忘记了如何动作。
……
乾和宫门前,甄侦看着不远处启碌殿还未扑灭的火光,许久,叹了一口气。
不是今日一事,他还不知自己居然已经动心。
只是第一次动心的人居然是苏日暮……
甄侦有些嘲弄地笑了笑。
想必上辈子他于苏日暮肯定有覆国之仇灭门之恨,今生才会被他如此折腾……
……
“回禀陛下,左相李俐一家已经在城外十里处找到,李大人畏罪自尽,留下血书恳请陛下饶过不知情的妻子和一对儿女的性命。”有影卫如是禀报,双手递上一份血书,想来是李俐早有准备。
白衣衮袍的帝王却看也没看,淡漠道:“传朕旨意,李俐谋逆犯上,株连九族,当场斩立决;左相门生有牵连者与其同罪,其余人全部官降一级,京官则贬谪出京,非帝命,永不归京。”
“是!”影卫领命而去,没有丝毫异色。
不是迁怒,而是这才是铁血酷厉的天仪帝。
“庄卿,”阜怀尧看向一侧站着的庄徳治,“让宗正先代管左相事宜,天色也晚了,卿家暂且回去吧。”
庄徳治看着他极力掩饰的疲倦,道:“宁王殿下吉人天相,必定会逢凶化吉,陛下莫要太过忧心,还是保重龙体的好。”
“朕知道了。”
“那老臣先告退了。”
“去吧。”屏退了庄徳治,阜怀尧揉了揉太阳穴,惦记着还在乾和宫内殿被诸多太医围着的阜远舟,总是心神不宁。
能把阜怀尧逼到用反用计逼其叛乱,便知阜崇临这人绝不是池中之物,却没想到他竟是埋了那么大的伏笔在这里。
想来当日阜崇临之所以没动用靥穿愁,就是多多少少预料到自己会兵败吧……
毕竟那时阜怀尧的主力军大部分都没在城里。
“爷,肃王余党已经都伏罪,只不过江亭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甄侦进殿,躬身道。
“都杀了吧,”天仪帝轻描淡写道,“至于江亭幽,你那边盯紧点吧。”
“臣领命。”
阜怀尧顿了一会儿,才问:“崇临的尸体呢?”
甄侦道:“已经收殓了,而且确认是肃王殿下本人。”
“……直接送入陵墓吧,不必大办了。”阜怀尧道,叹了一口气,有些怅然。
他知道阜崇临恨他,从小就知道,也清楚他对阜远舟的怨怼,只是没想到这份恨已经扭曲得让他不要皇位也要报复。
他素来性子淡薄,加上阜崇临从小就敌视他,所以兄弟感情极恶劣,现在想来,如果当年将对远舟的一半关心分与阜崇临,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
罢了罢了,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即使心急于阜远舟的情况,天仪帝还是处理了几样紧急的政事,过问了武举情况之后才回到乾和宫。
走进内殿,扬手止了宫人和几个太医的跪拜,走到床边,看着脸色苍白昏昏睡着的阜远舟,心里一痛,面上却不能显露,只能转移注意力,问旁边的顾郸:“宁王现下情况如何?”
顾郸小心翼翼回禀:“宁王外伤和骨伤需要静养,无甚大碍,只是这蛇毒……”
“蛇毒不能解么?”阜怀尧问得轻巧,只是看着阜远舟呈灰色的左手手臂,胸口闷痛,“之前不是说用蛇胆可以制解药么?”
不仅仅是诸位太医,连顾郸都很是为难:“可以是可以,只是这蛇是异族圣物,毒性凶猛,若不是殿下内力高深,恐怕当场就……”
阜怀尧自是听得出顾郸的弦外之音,心里苦笑。
阜远舟就是知道如果是他中毒必然保不住,加上情况实在紧急,才会亲手抓蛇。
顾郸继续道:“不过即使殿下内力深厚,不过现下也已经耗尽,压制的毒已经重新爆发,殿下恐怕熬不过今晚……可是这解药,却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制成的。”
其实顾郸已经说得很婉转了,这种蛇既然被称为圣物,自然是剧毒无比,压制都难以压制,宁王能撑到现在,已经让人惊奇——阜远舟似乎天生抗毒能力比较强,上次见血封喉的鹤顶红也一样没要他的命。
阜怀尧听罢就是心里一颤,几乎人前失仪,不过尽管掩饰极好,但脸色还是白了几分,深呼吸了几次,才不让自己出口的话语带着颤音:“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顾郸和几位御医跪地称罪。
恰在此时,却有一个太医站了出来,道:“学生秦仪,现下有一个法子也许能救宁王殿下,不知陛下可肯冒险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