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日暮侧开头,看似乖顺只是字字坚决仿佛没有挽回的余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也许他比甄侦动心得更早吧,说是讨厌说是不耐烦说是因为甄侦神似舅舅才留下来,其实其中有多少是真心话呢?
很多人见了苏日暮都说他洒脱不羁,只是甄侦才是最自由的那个人,阜怀尧会被江山拘束阜远舟会被情义拖累苏日暮会困死在仇恨二字里,连晋宫清楚故庄若虚庄德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准则有所为有所不为,身不由己四个字如影随形,只有甄侦无所顾忌,即使身在官场,世间之事对于他来说也只有想做和不想做之分,表面温文尔雅,实际上比谁都桀骜不驯。
苏日暮羡慕他,甚至迷恋那份想做就做的率性的自由。
那些东西,他已经不再拥有……
于是,愈是迷恋,愈是靠近,愈是离不开,事情早已超脱了他的控制。
只是他和阜远舟最大的不同,大抵就是阜远舟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而选择在希望渺茫的感情前选择缄口不语默默沦陷,等待时机成熟的时候,苏日暮则是会将不在自己控制之内的事情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累了,不想去赌一把什么了,趁现在还有余力,就赶紧退开。
甄侦执意要一个答案:“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男子?”
“因为我们不可能。”
“我不明白,”甄侦看着他,少有的困惑,“我有心你也并非无意,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他们都不是会在意是不是断袖的人。
“……家族。”
“母亲死后,我已经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他们也不会在意一个旁系子嗣。”
“……名声。”
“酒才本就‘声名狼藉’,还是你以为我在乎?”
“……前途。”
“爷和三爷自己都还是一团糟,哪能理会的了我?”
“……”
甄侦很是从容,摆明了一副“还有什么你尽管说反正我自有办法见招拆招”的架势。
苏日暮很无奈,“你不是那种会执着于感情的人。”他也不是。
甄侦冷哼一声,“栽在你手里,我还想问自己为什么呢。”
若非昨天苏日暮奋不顾身的那一幕让他心境大乱,他也不会生出那么强的执念,苏日暮又何尝不是如此。
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这般,种下一颗种子,等到合适的契机,它就生根发芽。
……也许真的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既然你那么看重三爷,就莫要平白丢了性命,害他伤心……也害我不安心。
那句话何尝不是心里话,人总是这样,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苏日暮冲进烈火浓烟蔓延的启碌殿,他站在殿外几乎咬碎了牙往肚里吞。
白鹤看他一眼,便说:“子规,你的心乱了,为什么?”
他握紧了有些颤抖的手,只能苦笑。
没错,是乱了。
身为影卫他早已做好了为玉衡牺牲的准备,却无法漠视一个人的生死。
是初见时那人洒脱不羁的嘴里不饶人,还是雨中那张苍白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个人放在眼里放在心上,等回过神来,就已经发现自己不想放手了。
“一年?还是两年?”苏日暮微微蹙了眉尖,“你能感兴趣多久?”
甄侦嗤笑一声,“你不信我不是一时冲动?”
苏日暮看着他,“我不相信的是时间。”
再深刻的感情也会被时间磨平变淡,何况他们相处不过几十个日夜。
甄侦却没有动摇的意思,浅笑盈盈,“我抓到手里的东西,就不会放开。”时间又算的了什么?
“我不够好。”
“我知道。”
“我不够喜欢你。”
“我会让你更喜欢我。”
“对我来说,有时候子诤比你更重要。”
“我会让自己在你心里变得重要一些。”
“将来你会后悔的。”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只知道我现在不留住你我定会后悔。”
两人对视一眼,静静对峙。
窗外星辉淡淡,夜风习习。
本应该是耳鬓厮磨相枕夜话的好时候。
“何必呢?”提到感情苏日暮终究略输一筹,他率先沉不住气,眼里浮动着暮霭的颜色,“你不该被束缚的。”
“我不明白,”甄侦摇头道,“爷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感情是一种束缚?”
他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但是除了苏日暮不爱惜自己给他带来困扰之外,他并不觉得这束缚了他什么。
苏日暮怔了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道:“也许你只是还没到要做出选择的时候。”
“我为什么要做出选择?”甄侦更加不解的样子,“我们不会年少冲动也不会不理智,阻碍对方的前途干扰彼此生活之类的蠢事不可能发生,而且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需要公布天下,也碍不着别人。”
苏日暮听得有些呆呆的,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话告诉皇帝?”那么阜远舟也许就不用苦恋得那么辛苦了。
甄侦用一种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你记不记得我们讨论的是你和我的事情?”而不是天仪帝和永宁王!
苏日暮尴尬地咳了咳。
“试一下吧,”甄侦望着他,“我们的生活不会有多少改变的。”
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风花雪月什么的不适合他们。
如果非要给他的执拗找个理由,大概是看到天仪帝的寂寞忽然让他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吧。
他微笑的模样真的很动人,苏日暮都几乎被蛊惑,只是最后,他依旧是摇头。
被喜欢的人一再拒绝,饶是甄侦也微微丧气,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给我理由,不要拿有的没的搪塞我。”
这是自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将两个人的关系摊到明面上来审度,只是苏日暮比他想象中要固执。
苏日暮叹口气,“我喜欢的是西厢记式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尾生之约式的劳燕分飞。”
甄侦笑了笑,眼角掠过危险的光芒,“有谁能棒打鸳鸯?”
“我只是比喻而已。”
甄侦忽然伸手拽他。
苏日暮本是想闪,可是一动就发觉自己屈久了的脚早已发麻,直接被拽着摔到甄侦身上。
承受了两个人重量的躺椅发出“咿呀”的一声。
苏日暮下意识想起来,只是身下那人已经避开他的伤口将他牢牢抱住。
“你……”
“苏日暮。”甄侦收紧了双臂,在他耳边轻轻念他的名。
苏日暮停住了动作,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对方唤他时语气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带着淡淡的哀。
“苏日暮,”他又重复了一遍,夹杂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为什么你一定要死?”
白袍子的书生愣了一愣,原是打算反驳,但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泄了气,觉得有些疲倦,靠着甄侦就闭上了眼,他低声说:“我好累。”
累……么?
“……所以即使是宁王要你活下来,你也不肯?”
“我这些年何尝不是为子诤活着?”苏日暮苦笑,“子诤觉得活着才有希望,他害怕死亡也害怕失去,十四年前开始便是如此,即使生无欢死无惧他也要我活着。”
这些话他从未对其他人提及,包括阜远舟——他恰恰是最不能说的那个人。
但是此时他却很想说出来,不管甄侦听不听得懂,他只是不想把自己逼疯。
“子诤要我等,等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天,我听他的,一直等一直等,可是,每一天我都过得好辛苦。”
他不想和别人接触,也不希望别人靠近他,所以去边疆找最烈的酒,去挑衅文坛著名的才子,去仇人家里装神弄鬼……可是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得到的只是加倍的空虚。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只能每天喝酒,练功,望眼欲穿地等子诤来,等他和我说话练剑下棋,斗斗嘴也可以,或者给我找一些事情做,不然我会疯掉。”
甄侦安静地听着,忽然很庆幸自己现在看不到苏日暮的表情。
那种绝望,让人动容。
“我知道他情愿让我疯掉也不会让我死。”所以用尽办法叫他答应杀了他们放下苏家。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说放下一切都能雨后天晴。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活着能做什么。”他哑声道,字字平静,却像刀一样吻过喉咙。
报仇二字植入心脉融入骨血,当年的腥风血雨太过惨烈太过凄厉,无论阜远舟给他找多少事情做都磨灭不了那时血海尸山的情景,一遍一遍重复,一遍一遍加深,扼杀了他所有的生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剩下的只有复仇的执念。
“你给宁王十四年,”甄侦开口,莫名地想笑,冷笑,“但是一刻钟都不肯给我。”
“你想像子诤那样困住我?”
“……和我在一起很吃力?”
“没有。”在甄府是他这几年里难得放松的时候。
“但你还是宁愿去送死?”
“算是我欠你的。”
每个人都有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甄侦突然掰过他的脸,吻他,啃咬一样的用力。
苏日暮只是慢了一拍就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回吻过去。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一样在不大的躺椅里纠缠起来,连分开之后,喘息都是不平的。
“苏日暮。”
“嗯。”
甄侦的手落在他苍白的脸庞上,眼神变幻莫测,最后归于一片幽深,“若是报仇之后,你还不死,你就是我的。”他嘴角微微勾起,似笑似哀,“记住,是你欠我的。”
苏日暮笑,“真是莫名其妙的一笔债。”
希望……有机会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