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晋一句话让本打算往宫里走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大道尽头行来的仪仗队和轿子,正是迎接三甲的架势。
苏日暮和齐然因为一个住在府尹府,一个住在甄府,干脆都省了这道程序,那么来的就必定是榜眼闻人折月了。
“他的身份没有什么漏洞,”甄侦忽然开口,目光没有移开那顶轿子,“籍贯良余阳安镇,母亲早逝,父亲是镇上富商,三年前也病逝了,他变卖家产四处云游,今年才打算来参加科举,他在京城不常露面,没发现他和什么人特别接触过,具体情况爷已经让人去查了。”
众人对视了几眼,发现还真没人见过那位榜眼。
“别都在这里聚着了,你们先进去,免得吓到人家了,”还容易打草惊蛇……好吧,目前还没确认者榜眼有没有问题,不过楚故还是这般道,“我和阿晋小侦带着齐然和苏公子留下就是了。”带着状元探花留下来和对方搭话时也显得自然。
其他人点头,先行进宫了。
连晋双手抱胸站得随意,“籍贯在良余?和大莽离得不算远。”
“也不算近,说明不了什么。”楚故道,“看过再说。”
“的确是需要看过再说……”甄侦的话有些耐人寻味。
楚故和连晋都看他,不过他没打算解释什么。
齐然听出端倪,“闻人家族……是几百年前大莽那个?”
“不确定,你知道闻人一族的事?”连晋看向他,觉得这个书生倒是挺博闻强识的。
齐然点点头,道:“在书上曾经看过一些。”
苏日暮并没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轿子。
闻人……大莽……
阜远舟受伤了,没来得及去见武举那天赶回来的赵衡,他按阜远舟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去见了他一次,赵衡就有提到闻人一族,似是刹魂魔教那边和这一族有些渊源,之前阜远舟派他出京的原因中就有这么一件事,不过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毕竟年代太过久远了,赵衡一直没有找到闻人一族的后代,后来收到消息说有这么一个绿眸姓闻人的人参加了文试,才匆匆赶回来。
那么这个闻人折月的出现,是无意还是刻意呢?
苏日暮想到了那么巧出现的柳天晴,觉得有些头疼。
他们说话间,那仪仗队已经停了下来——除非有帝命,否则进宫都是需要步行的。
轿子落地,有太监上前去拉开了帘子。
一抹紫影缓步踏出轿门,身形高岸的男子微侧过头,似是向那太监道了一声谢,然后望向眼前高高伫立的宫门和远处的九重宫阙。
他看起来像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身暗紫绣飞叶罩纱长袍,乌发,木冠,黑靴,成熟而稳重,令人惊奇的是,他有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眸,不像猫儿似的晶亮,而是翡翠般的古朴深沉,温温的,淡淡的,仿佛能够包容天下万物,衬着那张英气丰朗的颜容,丝毫不见突兀。
甄侦苏日暮阜远舟这般容貌确实出色得叫人惊艳,但是较之他们的年轻,这个男子眼角已经染上了岁月流逝的痕迹,却自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成熟的优雅,这种韵味比他的相貌更叫人一眼看上去便有些移不开视线。
只可惜这人似乎在年年岁岁流转间遇见了太多伤心不平事,墨色的眉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皱着,就连抬头看见巍峨的皇宫时也没有太多的波动,中举的喜气丝毫没有感染到他,英俊的眉眼间蕴着深深的忧郁,一眼望去,只让人觉得,这个人此生恐怕都难以展颜。
连晋脸色微凝,压低声音道:“绿眸是闻人一族的象征。”
甄侦三人对视了一番,心中各有算计,见那太监已经领着闻人折月往这边来了,他们也带上苏日暮和齐然迎了过去。
“冒昧问一句,阁下便是今次文试的榜眼闻人公子吧?”楚故上前道,微笑的模样毫无破绽。
闻人折月看向他,又见他们几人中有三人都是一身官服,礼貌地行礼道:“在下便是,不知诸位大人找在下有何事呢?”
“闻人公子不必紧张,本府是京城府尹楚故,将来都是同僚,只是想和你认识一番。”楚故道,又一一介绍了甄侦和连晋。
闻人折月和他们客套了几句之后,将目光落在了唯二没有穿官服的人身上,“这两位便是苏酒才苏公子和齐公子了吧,在下久仰了。”他的目光显然在苏日暮身上停留了比较久。
齐然忙客气了几句。
苏日暮可就做不来这明面功夫了,打量了他几眼,嗤道:“小生的名气在京城倒是满街乱窜,小齐然却是这几天才出名,久仰什么的,听着就牙酸,看你一表人才,原来也不过是皮囊好看。”
齐然尴尬,楚故等人都是嘴角一抽——喂喂……苏大酒才乃真的打算在朝中树敌无数第一个就拿自己同时入朝的榜眼下刀么……
闻人折月却是淡淡笑了笑,冲开那份轻愁,更有一种时光累积下来的安稳大度,碧绿的眸子锁在白衣发卷的书生身上,没有一分不悦,仍是包容和顺的模样,道:“苏公子教训的是,是在下轻慢了。”
甄侦眉头一挑。
人家都大度地给了一个台阶,楚故赶紧岔开话题,招呼众人往里走,和连晋一起似有似无地和闻人折月搭话,齐然虽然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暗潮汹涌,不过闻人折月谈吐不凡,齐然与他倒是相谈甚欢。
甄侦和懒洋洋的苏日暮跟在他们后面,后者觉得浑身不对劲,嫌弃地挥了挥飘飘荡荡的云纱袖子。
“怎么了?”甄侦按住了乱动弹的家伙,他身上还有伤,只是被衣服挡住了而已。
苏日暮龇牙:“穿成这样做什么,搞得跟相亲似的!”
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么精心打扮过了,死活不肯穿着出门,可是和甄侦在马车上抗争了一路还是被迫换上了这套衣服,他穿上去整个人感觉都有些束手束脚的。
甄侦似笑非笑睨他一眼,“你还需要相亲?”
苏日暮不屑地哼了一声,“相亲的女人都没你漂亮,行了吧?”
甄侦失笑,没再提这个话题,替他整了整被扯乱了一些的领子,道:“御前失仪总是不好,官场规矩多,既然搅进这趟浑水里了就总得注意些。”
朝廷里明枪暗箭,聪明绝顶如阜远舟都差点被一杯毒酒伤得疯疯癫癫一辈子,就算阜远舟和甄侦护着他,也不一定能护得全,谨言慎行总是好事。
“知道了。”苏日暮皱皱鼻子,随他动作。
甄侦笑了笑,温柔动人的模样,“其实,你这样很好看。”衣服是他亲自选的,穿起来自然不会不好看。
“……”苏日暮当做没听到,不过心里倒是觉得这么穿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不经意注意了一下身后窃窃私语的两个人,楚故眼睛一眯。
哟,有、奸、情哦~~~
……
他们一行人抵达御书房的时候,阜怀尧和阜远舟以及庄若虚等人纷纷看了过来,随即都状似有意无意地将目光在闻人折月身上流连了一下。
没办法,那双绿眸实在是引人注目,楚故和燕舞都有些纳闷自己那天监考的时候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么一个人。
就算之前不知道,但是从连晋说过闻人一族的事情之后,他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关于这一族的事情。
就连如今最无心朝政的阜远舟的目光都禁不住在他身上流连了几次,倒是阜怀尧好似不动声色。
闻人折月只当做不知,眼角微不可见地抬了抬,上首明黄帝袍的男子比霜更冷,比血更煞,似是发现了他的目光,轻巧一扫,眼风像是刀一样刮了过来。
他缓缓收回视线,眼角却瞥见一个蓝衣的俊美男子坐在天仪帝下首一些的位置,君王至高无上,这样排座分明不合规矩,在场群臣却全然没有不满,看来是早已习惯了这种事。
闻人折月眉尖轻动。
深受帝宠的三王爷永宁王,原来是他啊……
察觉到对方的探究,阜远舟大大方方回视过去。
闻人折月却突然冲他浅浅一笑,眼角眉梢忧郁尽散,怎么说呢,像是与相识故人打招呼一般。
他认识自己?
阜远舟不解。
将疑惑压在心底,阜远舟将目光移到了那个白衣不羁的男子身上,对上那双明亮却暗藏暮色的眼睛。
苏日暮也看着他,嘴角仍是带着素来懒散的笑,双目神色却是深沉,似有万千情绪,最终没有述之出口。
阜远舟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双唇动了动,依稀是“闻离”的字样,只是始终没有出声,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垂下了眉眼。
苏日暮却是对他小弧度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也真实了几分,一拂下摆,在甄侦微笑的注视下,与身旁两人一同跪了下去。
阜怀尧在桌下握住了阜远舟一瞬绷紧的手,一一掰开他深陷入肉里的十指。
“学生齐然……”
“学生闻人折月……”
“学生苏日暮……”
“叩见吾皇,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日暮本是一个虚构的名字。
只是这一拜,从此,世间再无苏家大少爷,只有酒才苏日暮。
——闻离,我知道苏家是你一辈子丢不下的责任,我知道踏进这个漩涡的无奈,只是,原谅我,我不想你死。
——子诤,我从来不曾怪过你的自作主张留下我的命,因为现在,我欠了一个人,想多留半辈子。
他仍会报仇雪恨,但他会记得他不仅仅是一个复仇者,他还是百姓的父母官。
阜远舟是他永远的退路,甄侦却是会等他的归宿。
苏闻离死了,苏日暮却还需要活着。
这一拜,他承诺甄侦和阜远舟,他会活下去。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