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溯阳亭,随行的宫人都被挥退得很远。
夏天已经来了不少日子了,凉亭旁边的湖里铺天盖地的都是翠绿的荷叶,嫩粉的荷花怯生生藏身其中,偶尔有几支探出头来,花瓣尖角处悄然渗出了略显深红的色泽。
但是不管是怎么样的红,都及不上溯阳亭里那白衣帝王狭长眼角泪痣的妖冶,那像是从不凝固的一滴血,也像是白雪中的一朵红梅,更像是极北冰霜里封住的一株红莲,静静的,缀在了他冷冽的眼角,生生劈开那冰雕一样没有人气的凛冽,铺渲开一抹勾魅的冷丽。
他就这么笔直端坐在满园美景里,十指霜白,拿捏着棕色笔杆的狼毫,笔走龙蛇,批阅政务。
有风拂过,吹动四周的枝叶沙沙作响,细碎的声音能够迷惑人的感官。
“皇兄,这首曲子好听吗?”
似乎有熟悉无比的声音响在耳侧,他猛地抬起头,但是望遍莲浪翻飞花团锦簇,也只有他一人茕茕独坐。
那个曾在这个亭子中为他抚琴弄箫的男子,早已不在了。
阜怀尧茫然了片刻,不知是发呆还是什么的,冷不防的就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忘记了今夕是何日。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胸口和喉咙骤然涌起了异样,像是有什么情绪化作不知名的虫子,钻进了肺部,爬过咽喉,他忍不住低下头掩唇压抑地咳嗽起来,霜白的脸颊浮出不自然的红痕,晃动的动作间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也散落下来了一些,斜斜掠过睫羽,劈开琥珀般的眼眸,莫名地给一向冷硬成熟的他添了一份羸弱。
“陛下这般硬撑,难怪太医院的御医们都在担心自己需要告老还乡。”
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的时候,阜怀尧并不觉得意外,止住了咳嗽之后他才看向挥退侍女袅袅走来的端宁皇后,起身去扶她。
“朕并没什么大碍,何必大惊小怪?”他淡淡道。
“不是大碍?那么楚大人他们就不必兴师动众了。”花菱福也不客气地坐下来,道。
自从恭肃王阜崇临逼宫一事之后,他们之间相处得越来越像是知交好友了。
“楚故?”阜怀尧坐下来,略微挑了一下眉,说不上有没有不悦,“他管得倒是宽。”
找一朝皇后当说客是古至今来并不鲜见的事情,不过素来言行严谨的他倒是第一回被这么间接谏言了。
花菱福仔细地瞧了他一会儿,眉尖蹙了起来,“陛下您确实脸色很差。”
那种心力交瘁的伤神,已经不是用冷漠或者强撑能够掩饰的了,无怪乎楚故庄若虚他们忧心忡忡地递了帖子来坤宁宫。
“是吗?”阜怀尧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妾身宣太医过来如何?”花菱福问。
阜怀尧摇摇头,并不当回事的样子,“只是天气炎热上火,有些咳嗽罢了,皇后多虑。”
花菱福盯着他又看了片刻,终是目露无奈,“陛下怕不是不需要太医,是太医也寻不到心病如何治的方子吧?”
阜怀尧面色未变,“皇后的方子近在咫尺,又能不能治你的心病?”
花菱福的呼吸滞了一下,“那方子不肯治,妾身又怎么能好?”
阜怀尧沉默了半晌。
花菱福凝视着他,对方深藏在淡然外表下的无奈挣扎就像照镜子一样出现在她脑海里。
同是天涯沦落人……
必是有相同之处,才能相互扶持,此话想来不假。
阜怀尧似乎在斟酌什么,最后道:“……皇后想不想走?”
“走去哪里?”花菱福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
“阴曹地府。”阜怀尧回答得就像是在御花园逛一圈这么轻而易举。
花菱福怔了一怔。
一入侯门深如海,深宫高墙一锁就是女人的一辈子,除非是……
她精致的眉眼禁不住颤了一颤,强笑道:“妾身死了,这皇宫就剩下您了。”
阜怀尧缓缓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滑出清冷的弧度,“朕本就是孤家寡人。”
“本有另一个孤家寡人愿意陪着您的。”可惜被你亲自赶走了。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能走了。”阜怀尧望着手上褪色的手绳,淡淡道,
花菱福再度愣了,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言外之意,但是又不能肯定,“陛下您……”
“也许你是对的,”阜怀尧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想说下去,又忍不住开始咳嗽了,许久才在花菱福略微手忙脚乱的斟茶倒水拍背里停了下来,他抬手止住了女子的动作,一向冰封的眸子里泄露出了半分情绪,有些怅然有些笑意有些哀婉,想了瞬那,似乎从千万句想说的话里挑出了一句,“朕是孤家寡人的命,却不忍心让他孤寡一生。”
花菱福呆呆地看着他,“陛下您终于想通了?”
“朕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阜怀尧如是道,慢慢将外溢的情绪收拢归去。
花菱福许久不能回神,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惊喜。
最后,她抚摸着已经开始微微隆起的小腹,问:“陛下真的……肯让妾身去拿阴曹地府?”
阜怀尧垂了垂眼帘,“阎王三更要拿人,朕是一国天子,也拦不住,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