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凌晨一点半,程非池把母亲安排妥当,掏出手机一眼看到叶钦发来的图片消息。

点进去放大,眉头立刻紧拧。叶钦最近不知跟谁学的,拍照片还要在边上加个Q版卡通贴纸,这回加的是一个光头小人做鬼脸的图,好像在耀武扬威地对他说:“我就吃泡面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确实不能把叶钦怎么样。他自认目前能力有限,有足够把握办到的事情还太少,连身边的人都照顾不好,更遑论掌控自己的人生。

程欣是在楼道里被邻居发现的,出门买菜回来时因体力不支晕倒。邻居说得亏晕在楼梯拐角,要是在台阶上,指不定摔出个好歹。

来时的路上程非池去银行取了钱,还了邻居垫付的部分,剩下的只够应付各项检查和住院费。程欣当年产后大出血,患上席汉综合征,这些年一直在服用各种激素药,这是他们家过得捉襟见肘的主要原因。

这次晕倒多半也是这个无法根治的病造成的。程非池算了下身上的余钱,决定明天去把之前存的定期提前取出来,本来存这些钱也是为了防不时之需。

晚上只有急诊科医生,各项大型检查只能明天做。冯阿姨十二点多刚走,听说他明天有课,说明天一早就过来替他。

程非池不想麻烦别人,可眼下没有其他办法,最后几天的课尤为重要,还有一场模拟考,他需要借这场考试探测自己的真实水平。关乎未来的事,他一点都不敢怠慢。

医院大晚上也不安静,时有急诊送来的病人和家属喧闹不休。刚有个喝醉酒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腿的男青年,因床位短缺暂时支了张床在外面走道上,嗷嚎了一个多小时,到现在还在叫唤,整个病房三张床位,除了程欣因为昏迷醒不过来,其他人连同陪床家属全都没法睡了。

程非池是从学校背着书包来的,这会儿索性没别的事,就拿出书来看。中途站起来探了两次程欣的体温,用棉签沾了水抹在她干裂的唇上。

邻床是个患有糖尿病正在住院调养的老婆婆,看他的眼神满是赞许:“好孩子,妈妈住院,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程非池不喜跟外人聊家事,说:“明天阿姨会过来。”

老婆婆不介意他的冷淡,从床头拿了个洗过的苹果,笑着递给他:“夜还长,吃个苹果养养精神。”

第二天清早冯阿姨来了,程非池把注意事项跟她说了,背上包赶早班公交车前往十三中。

到那儿先步行去嘉园小区,进屋时主卧房间门关着,叶钦还没醒。时间紧张,程非池只来得及把速冻包子蒸好,牛奶热在锅里,走之前轻手轻脚进房间,掀开毯子的一角,让缩在里面的叶钦露出脑袋,低头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

中午掏手机,果不其然看到叶钦发来的一长排消息,五花八门的愤怒喷火表情,还有一连串感叹号,质问他为什么不把他叫醒。

程非池给冯阿姨打了电话,确认程欣已经醒来,目前意识清楚,各项检查也都做了,才放心地前往食堂。在路上回复叶钦的消息:【让你多睡会儿。中午不要吃零食和泡面,晚上给你做饭】

叶钦的回复惨兮兮:【那我等你来了再吃】

程非池叹了口气:【自己吃,别饿着,乖】

叶钦这回没跟他唱反调,乖乖回答“好吧”,还问他妈妈怎么样。

程非池如实告诉他检查结果还没出来,等到下午再看。叶钦发来一个纠结的表情,说:【要不……你下课别回来了吧,直接去医院好了】

能做出如此让步,对于向来自我中心的叶小少爷来说十分不易。程非池心中宽慰,回问:【真的?】

叶钦发来一个“嗯”,后面跟着一个垮着嘴难过的小表情。

程非池笑了,承诺道:【只要有时间,都会给你做】

下课后,程非池去嘉园小区给叶钦做饭。

因为时间关系,做的是相对快速的炒菜,叶钦也没闲着,帮忙洗菜摘菜。虽然程非池后来又把他经手的工序全部重新做了一遍,好歹这份关心和热情是尽数收到了。

送他到门口的时候,叶钦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啊,咱俩……那啥关系,没必要客气。”

“什么关系?”程非池忍不住逗他,“兄弟吗?”

叶钦无法从之前喊过的一叠声“哥哥”的羞耻中脱离,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怒道:“师生关系!”

程老师拒绝了叶同学要开车送他去医院的提议,让他在家好好写作业。

路上收到叶钦发来的大桶冰淇淋照片,知道他在故意挑衅,还是耐着性子劝道:【少吃点,别贪凉】

叶钦回过来一个“左哼哼”的表情。

程非池想着集训结束后最好还是抽点时间给叶钦做饭,这小家伙胃不好完全就是不规律饮食还有经常把零食当饭吃造成的。听说他在家的时候每天都有汤喝,程非池也打算学学看。

边盘算边走进病房,抬头偶然撞上一个有点面熟的男人。

因着有人来替班,冯阿姨已经走了。

床头堆着一沓检查报告,程非池挨张翻看,听见程欣说:“这是你叶叔叔,打个招呼。”

程非池喊了声“叶叔叔好”,低头继续翻看报告。

姓叶的男人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惯于身居高位的所谓社会精英。在程非池这儿受到冷遇,面上有些挂不住,借口抽根烟出去了。

程欣倚靠在床头,语速缓慢地说:“他是我的朋友,你礼貌些。”

程非池觉得自己足够礼貌了,面对可能是替那个男人来医院照看母亲的人,以及外公口中该赶紧断了联系的“那些个人”。

刚才一进门,他就认出这个叶叔叔是程欣大学毕业那张照片上站在右手边的人。能这么快赶到医院,程欣和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联系了。

“什么朋友?又是老同学?”程非池毫不客气,“请他回去吧,有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程欣沉默良久,卸下长辈的架子,妥协般地说:“他帮了我不少忙,你就当给我面子。”

叶锦祥抽完烟回来,屋里的气氛显而易见地有所缓和。

程非池搬了张凳子给他坐,他坐了会儿就领导病发作,对住院区的条件指手画脚,说要找熟人把程欣移到单人病房。

趾高气扬中透露出些许急于表现的模样。

这跟程非池的猜测有些出入,若不是知道程欣对那个男人死心塌地,他大概也会像外公外婆那样误会这两人的关系。

果不其然,程欣婉拒了换病房的提议,表示住在这里挺好,过几天就出院了,没必要来回折腾。

叶锦祥走之前,端着长辈的姿态喊程非池出来说话:“你妈妈把你养大不容易,平时顺着她些,不要总让她生气。”

程非池不清楚这位叶叔叔知道他们家多少事,顺着他的话应下总不会错。

叶锦祥似乎对他温良恭谨的态度很满意,不由得感叹一句:“我们家那个臭小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最后收下叶锦祥的名片,答应了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回到病房里就把名片放在床头没再碰。

程欣用了药,歪在床头打盹,程非池帮她把床放平,走到床头准备拿热水瓶去打水时,听见程欣哑声道:“有空的话准备准备出国的事吧,要比参加那些竞赛争一等奖轻松得多。”

程非池手上动作顿了下,垂低眼帘说:“等出院再说。”

程欣没再说什么,别开脸闭上眼睛。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会展现出平常见不到的脆弱一面,程欣也不例外。程非池记不清母亲多久没这样跟他温言软语好好说话了,大概也是抱着病人的要求无法拒绝的心理想侥幸试一试,他也确实因为不想打破这得来不易的平静而有些犹豫。

参加竞赛集训之前,程非池和程欣吵了一架。

为的还是出国的事,程欣私自拿了他的身份证去申请了国外某所学校的面试,他接到通知电话时才得知有这么回事,头一回没能控制住脾气,质问程欣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当时的程欣异常平静:“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这样才叫执迷不悟。”

自此,程非池彻底明白了,他从来就不是能牵动母亲的情绪、让她放在心上惦念至今的那个人。

这个认知是在过往流逝的时光中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如今不过是找到了撕开最后一层纱的突破口。

比起心凉,带给程非池更多的是茫然。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母亲患病是因为自己的出生,他把照顾母亲、让她过上好日子当做前进的动力和奋斗的目标,这些年来每天都铭记于心,从未忘记。

可是母亲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他的努力仿佛全都失去了意义。

哪怕程欣曾无数次强调,做这些都是为了他好。

晚上刚过十点,叶钦发来一个“困”的表情,接着是一段语音:“程老师,英语短文今天不检查了吧?”

程非池听到奶声奶气的声音,阴云遮蔽的心总算拨开云雾透进一缕光亮。他打字说:【要检查,发语音给我】

叶钦哀叹一声:“好吧……”

不到四百个单词的短文,分了五六段语音磕磕巴巴背完。程非池认真听了两遍,问他:【是不是照着读的?】

叶钦仿佛蒙受极大的冤屈,发来一条不到一分钟长的语音,用极快的速度把刚才的短文念了一遍,最后说:“听出区别了吗?这才是照着读的!”

程非池不禁弯起嘴角,来到外面走廊,给他发语音说:“听出来了,叶同学真棒。”

“那是。”被夸奖的叶钦一点不谦虚,“程老师不给点奖励吗?”

程非池想了想:“明天给你做好吃的。”

叶钦得寸进尺地又讨要了一句晚安,心满意足地挥挥手睡觉去了。

程非池回到病房,拿起竞赛辅导书继续看。叶钦都这么用功,他更没有理由虚度光阴。

何况还有一个上同一所大学的愿望等待他们一起去实现。

短暂的一段对话,神奇地让程非池浮躁的心绪重新沉淀,有什么东西悄然溜走的同时,又有新的能量在不知不觉中填充进来,盘踞在心头旷日持久的迷惘和困惑也渐渐变得无足轻重。

如果非要给争取的过程、努力的举动赋予某种意义的话,叶钦的出现,便是他崭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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