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狂风大作,吹得后山的树叶簌簌扬扬,海鸟凄厉地惨叫盘旋着。别墅孤悬礁石之上,仿佛也要被这股狂风吹倒了。远处海水已经开始冒出气泡,灰黑色的某种固体摩西分海一般,从海底深处顶开黑沉的海水,一股脑涌上来。
方岱川踉跄了一下,有些站不稳,这才意识到房子正在摇晃。
扩音器里传来嘶嘶的电流声,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惊诧:“你好像也没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傻。”
这是默认了。方岱川低头看着李斯年,李斯年一手捂着自己的肩膀,血顺着伤口淅淅沥沥,淌了一地。方岱川心里堵得厉害,一口气亘在胸前,咽不下去,然而也吐不出来。
“你他妈是有病吗?!你们外国人都是这么当妈的?!亲儿子啊我操!”方岱川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素质素质,可惜火气实在压不住,心底就跟有座火山似的,那股火气呼呼地往外滚。
扩音器里面的那个人似乎是轻笑了两声,发出几声喷麦的电流。
“Eternity怎么对你描述我的?”那人汉语说得颇地道,没有什么口音,从口语中根本听不出对方的习性和籍贯,方岱川这才明白李斯年年幼失怙,一口地道汉语是怎么学的。
方岱川冷笑道:“说您是位财阀的千金小姐,一个人背包旅行,吃饱了撑的爱去北极圈看星星。”
李斯年已经撑着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摄像头一眼,眼睛直盯着那四台狙击枪,又抬头看了看别墅的大门,在心底计算着角度和时间。
Flores夫人一声轻笑:“那Eternity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哪家财阀的大小姐?”
没有,方岱川提起来心里就火大,李斯年那个狗逼玩意儿,满嘴跑火车,一句实话都他妈没有。
Flores夫人便道:“远洋安保公司,你听说过吗?”
没有,方岱川眨巴了眨巴眼睛,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安保公司?培训保安和物业的吗?”这财阀的服务范围,够接地气的啊,方岱川这样想着,勉为其难地搭话道。毕竟是李斯年的亲妈,婆婆的面子得给啊,就算是个恶毒婆婆,方岱川心底吐槽。
“远洋安保公司,美国最大的雇佣兵势力,与USMC和RAF都有合作,足迹遍布欧洲北美和北非。“李斯年窥了方岱川一眼,出声解释道。
虽然不知道USMC和RAF是什么,然而听上去挺高端的,方岱川对这个婆婆有些肃然起敬。
怪不得独自一个人背着包就能周游列国,荒山野岭也敢随随便便闯进去,更别说南极北极这种地方。早该想明白,这样走南闯北的女人会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阿姨,”方岱川自问是个挺能屈能伸的人,在这样恐怖的女人面前,李斯年这种日出花来的人都服服帖帖的,他于是把姿态放得很低,诚恳地说道,“说来怕你不信,我昨晚上已经跟年哥睡了,咱现在是一家人,怎么说我好歹也算您半个儿媳对不,有什么问题,咱坐下来喝杯茶解决,您看怎么样?年哥左肩本来就有伤,这一下轰碎骨头是小事儿,伤到大血管,是要命的事情。”
李斯年抬头看精神病一样看着他,简直被他这种不要脸的精神深深折服。——混演艺圈的,演技怎么样还两说,脸皮果然够厚。
回应他的是他婆婆的一声冷笑。
天边突然传来了很大的螺旋桨声,一架飞机螺旋着沉降,靠近了海边的礁石堆,两人从落地窗里看到了,神色都是一凛。
李斯年闭了闭眼:“别跟她废话,他们来了,川儿哥,走。”
方岱川看了看屋角的枪口,看了看他的脸色,沉声道:“一起走!”
“一起走不了!”李斯年气急,“她说到做到,你以为是随随便便唬你玩?那辆直升机是我安排的!游戏一旦开始,最后只会带走胜利者!”
脚下的地板轰隆隆震颤起来,迟到了十五年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剧烈的震颤使得天花板的狙击枪移开了枪口,别墅在礁石间摇摇欲坠,李斯年猛地将方岱川就外一推:“走!”
“手给我!”方岱川不为所动,回神间神色平静,然而嘴角抿得死紧。
“我他妈叫你走!”李斯年怒吼。
方岱川也急了眼:“我他妈叫你把手给我!”
李斯年试着往前迈了两步,屋角的几支狙击枪在震动中艰难地移动枪口,他在心里算了又算,失血过多而冰冷的下肢无论如何也不能支撑他在短短瞬息间跑出射程范围。
那一刻,李斯年的头脑无比清晰。
他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器,浅琥珀色的瞳仁像某种无机质玻璃,直盯着监控器后面的那个人。
“一起死,”方岱川察觉到了李斯年的身体情况,奇异的是,他的心境出奇平和,没有丝毫临死前的绝望,“不能一起走,那就一起死。”
李斯年盯了他几秒钟,浑身泄了气一般,抬起右臂轻轻拥住了他,沾了他半身鲜血淋漓。“怕了你了,”他在他耳边叹道,“对不起,川儿哥,别怨我。”
方岱川想说,我怎么会怨你,同生、同死,都是世人求而难得的happyending。可惜他没来得及说话,后颈一痛,整个世界都旋转模糊起来。
“李斯年!我操!”他到底体质强健一些,挣扎着骂了几句话,一边骂一边哭出声来,从没有过的绝望。
李斯年笑着亲了一下他的嘴角:“能活下一个,为什么要一起死呢,川儿哥,记得你说过的话。等着我。”
远处的海水已经燃起了一层火海,直升机不敢降得太近,遥遥升在半空,放下一截软绳来。见是两个人出来,机舱探出一个头来,冰冷的手枪口正对着他们,大喊道:“Onlyone!”
李斯年没理会他,将方岱川用软绳死死绑住,一连打了十几个死结。他凝视着他几秒钟,然后毅然后退。
方岱川身体已经瘫软下来,然而右手还记得主人昏迷前的指令,死死地拉扯住李斯年的衣角,死也不松开。即使陷入最深重的黑暗,他眼角仍划过一大滴一大滴的泪水,刷过血污的脸侧,一刻不停。
李斯年狠心撕开了自己的T恤,直升机瞬间拔高,方岱川手心中一坠复又一空。他潜意识里着急,探出手去狠狠一捞,手中却只捏紧了一块布片。
火焰已经涌了上来,携裹着海底的甲烷和可燃气体,遥遥铺在海面上,一半青蓝的海水,一半浓红色的火焰,直升机升空的时候,角度转折,海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
舱门打开了,有人将绳子往上收起,方岱川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李斯年心里紧缩着。
“川儿哥,”他仰望着方岱川的脸,方岱川逆着光,面孔不甚清晰,但那丝丝缕缕的泪痕一滴一滴都砸在他的心上。他的眼神温柔又缱绻,“再见。”他说道,抬手吻了吻自己小指上的银戒。
那个银戒内侧仍旧刻着L&F,然而此刻已经有了新的含义。
“你怎么知道,他回去以后不会寻死?”身后传来一个女声,用英语说道。
李斯年感觉到一个冰冷的枪口抵在了自己背后,然而他并不转身:“我太了解了,热血上头,可以一起死,然而等他回去以后,面对父母,爷爷,所有爱他的、对他有期望的人,他那种个性,绝不会一走了之。”
他抬头仰望着直升机远去的影子:“更何况,我给他留了希望,只要有那一线希望在,我就可以为他赴死,他亦可以为我独生。”
百般算计,一腔深情。
飞机的影子已经消失在天边,无边澎湃的火海包围住了这座小岛,火焰已经舔上了李斯年的衣角。他转过身,头发在火山灰和海风中猎猎而动,他直视着身前的金发女人,勾唇一笑:“这么多年,我们也该有个了断。妈妈,该死的人都死了,何苦牵扯无辜者?现在只剩你我,你愿意陪着我,在爸爸的长眠之所,为这座岛陪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