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总有些东西是打从心里瞻仰瞭望的,就算有天得到了,也始终捧在手里悉心守护妥善留存。如光之明耀,火之热烈。
原野就是方绍一手心里捧着的那团火。
他跟着方绍一辗转剧组打磨十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坚持说那些他觉得对的东西。他看不惯的那些交易,他厌恶的那些勾当,原野很久都不说了。这一直是方绍一的一个痛点,现实的条条框框圈死了原野,让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这种沉默是伴随着妥协一起来的。爱恨分明,嫉恶如仇,原野最初是这样的。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种种原因,他的这一特性越来越不明显了。
很长一段时间方绍一以为原野的这团火已经灭了。他骨子里那些东西,方绍一只有从他的书里还看得到。
所以原野这次的开口,他的坦诚,电话里那些剥开内心认认真真诚恳的话,在方绍一那里是极其极其珍贵的。他说话的那片刻时间,方绍一一直没出声,脑子里迅速闪过很多念头,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汇成了那一个“好”。
原野说出口的话,以及他没说出口的话,方绍一和他相爱这么久了,怎么可能不明白。
说出口的是我不喜欢,你为了成全我你别拍了吧。没说出口的那些警示,在他耳边敲的警钟,方绍一哪能听不懂。娱乐圈沉浮这么多年,心里那条线还清晰吗?对黑白的分辨还拎得清吗?最起码要坚守的正义和打破舒适圈的代价,你往哪边走?
不是相爱多年实打实的亲密,不是对爱人性格和三观的完全了解,是不会开口说这些的。
方绍一感念这些,感激这些。他一句话没多说,用行动做了那些事,原野的那团火方绍一无论如何都要维护。但维护的又仅仅是原野自己吗?
方绍一的动作总还是得罪了很多人,投资人,制片方,导演,其他演员,一个没漏全得罪了。这就是坚守本心的代价,你拔高了,你脱离了这个肮脏的利益集团,还在里面的演员怎么办?剧组前期投进去的工作怎么处理?伤害到的投资人的利益,无论如何弥补不了。也就是方绍一敢这么弄,他的地位,他的背景,这些让他做这种事不用担心后面的刀扛不住,投资人再急也不敢真往他身上扎刀子。
偶尔对黑暗势力和圈里默认的龌龊交易做一次沉默的反抗,这点代价对方绍一来说还扛得住。所以原野才敢和他说这些,提醒他不要在黑暗里麻木沉沦。身不由己在有些时候仅仅是对自己甘于舒适的借口,作为一个不是坏人的人,保持警醒保持正直,做不到阻止恶事的发生,那至少也别成为恶的一份子。
方绍一回去的时候先去了趟公司,这事他怎么说也是没守规矩,算是捅了个篓子,后面麻烦肯定不少。在公司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方绍一回家见到原野首先抱了他一下,然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
谢什么就不用说那么清楚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十年原野跟在方绍一身边,他舍弃掉的东西其实很多。他们俩的生活重心主要还是偏在方绍一身上,以他为轴心。原野愿意把自己的生活和时间表根据方绍一调整,愿意和他一个剧组一个剧组地跟。一年两年容易,十年八年都这样,放在哪儿看都很不容易。
都是事业型男人,也都在各自领域里有很不错的成就,一方愿意做另一方永恒的追随者,这本来就是一种付出。
但是当意识到这种追随反而是种负担和捆绑的时候,这会让付出的一方产生怀疑,怀疑这十年的相处模式是不是错了。
方绍一退了那个剧组已经三个多月之后的事了,这事后来还闹到方悍那里,有人让他管管儿子。方悍问都没问一句,只说:“这种戏你非得找他拍,那不是活该?以后别找了。”
老爷子没跟方绍一说什么,没说他做得不对,老爷子拍了一辈子戏都没散了这身意气,他哪可能因为这事说方绍一错了。
方绍一这事错了?那不可能,肯定是对的。但是他这事做得太尖锐了,不够妥帖,不够圆滑。在这个行当里还是不能这么处事,没遵守这个行业里的规则,什么时候树敌太多都不是好事。
原野是后来从耿靳维嘴里才知道方绍一最初的打算,事都过了,两人也就是闲聊才说到这事。耿靳维说方绍一和原野在一起久了,做事也开始冲动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说的,但是原野怎么着也笑不出来。
“后面有场跳车的戏,那场戏里我们能弄出点‘意外’,他受点不轻不重的伤,就没法接着拍戏了。”耿靳维看着原野说,“违约金都不用交,工伤。但钱还是要给的,不然于心有愧是吧,钱给了人还得感恩戴德说声谢。”
原野看着耿靳维,挺久都没说出话来,几次张嘴都没找到合适的词,也说不出到底心里是怎么个心情,太复杂了。最后原野掏出烟来点了一根,也给了耿靳维一根。两人抽着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原野最后也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看着手上的烟说了声“抱歉”。
原野没问方绍一为什么没把最初的打算和自己说,方绍一既然到最后都没说,那他也就没必要问。方绍一原本可以在一个月之后以一个正当合适的理由离开那个剧组,不用得罪所有人,也不会真的参与到这场黑暗,他有他自己的考量,他有自己的方式。但是因为原野和他说的话,方绍一最后以那样一个方式退了组,和整个剧组的人都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时候再回头想想原野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是笑话。
方绍一怎么可能失去正义,那是他骨子里的东西,从他爸那遗传过来的正气,原野不说他也不会丢。
方绍一后来知道耿靳维和原野说了这个之后甚至还发了次火,他很少发什么脾气,跟合作伙伴更是少有。但这次的确是发了脾气,摔了门走的。
他根本就不想让原野知道他们的打算,用圈里摆不上台面的方式去逃离所谓的泥潭,谁又比谁高级了。
他们俩因为这事儿其实聊了一回,原野说自己还是天真,三十都过了也没学会圆滑。方绍一说他六十了也学不来这个,用不着学,那是他看不上的东西,说圆滑是圆滑,说坏也是坏,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方绍一从来就不希望他变,他的那片赤诚热烈,就是方绍一捧在手里的那团火。
从这次开始原野跟着方绍一的时候就少了,他本来自己的事儿也多,这么多年一直以方绍一为轴心去过生活,但回头想想好像也没给方绍一带来什么。方绍一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方式,而且他的那些都是对的,也更合适,所以原野不打算参与太多了。他帮不上什么,就也别跟着添乱了。
方绍一自然很敏感地感受到原野心理上的变化,他几次想和原野聊聊,但有些事儿总是这样的,两个人都想往好的方向发展,也都真的在使劲儿,但你就是不知道到底哪儿出的问题,怎么使劲儿都掰不过来。
原野花了十年的时间把自己几乎活成了方绍一的附属品,真真正正成了蹲在树上的那只猴。他身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接受和妥协的东西渐渐占了主导。偶尔坚持了一下本心和自我特性,却还是场笑话。两个人明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但是十年都没能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删减,该在的还都在。
于是后来原野和方绍一说:“一哥,我感觉咱俩总这么绑在一起好像是负担,哪方面都是。”
方绍一从来都是温和沉静的,听他说完之后问:“所以呢?”
“我感觉有点迷失,”原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和他说,“找不着自我了好像,看不清自己。我应该找找自我,也找找咱俩之间的轨道。”
有什么说什么是原野身上很迷人的特性,方绍一从来不用去猜他在想什么,他想什么琢磨什么都会坦诚地说出来。只要他说,方绍一都会认真听,然后尽可能去尊重。
两个人最近本来也有点别着劲儿,哪怕上次的事已经说清楚了,也都过去了,但他们俩之间的确是需要沉下来好好思考一下的,两个人都是。
有时候一些事情发生过就能留下痕迹,哪怕其实只是一件小事,但它留下的沙子一直磨肉,时间越久越难受,什么时候撕开了把沙子挑清楚摘出去,周围的牵连也都擦干净,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平静下来继续舒适过生活。
方绍一当时声音沉沉地问他:“要分开吗?”
原野马上说:“没有没有,那肯定不会的。”
方绍一坐在他对面,原野伸手过去搂了下方绍一的脖子,笑着说:“说什么呢啊?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