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能入新营,是经父兄上请, 天子点头。
怎料一天不到, 仅五人留在营内, 其余畏惧艰难, 尽数跑回家中。事情的后果相当严重,非但祖宗颜面受损, 父兄在朝堂脸面挂不住, 更会给天子留下恶感。
诸位大佬挥舞起鞭子,一是不肖子的确该揍, 二来是揍给天子看的。没有这顿收拾, 万一天子震怒, 要下旨严惩, 全家上下都未必得好。
各府闹出的动静不小,掌事人从未想过遮掩。不到两日时间, 消息不胫而走, 迅速传遍城南。
获悉此事, 刘彻挥退宦者,坐在宣室内哈哈大笑。窦太后听陈娇转述, 也是忍俊不禁。
实事求是的讲,知晓这些贵人子弟一天没熬过,当日去当日回来, 刘彻十分恼火, 的确有心严惩。然而, 接到韩嫣从林苑送回的书信, 又得知各家的反应,火气登时消去不少。
去芜存菁,精益求精。
以这些人的资质和表现,勉强留在营内,未必能有所作为。日后走上战场,和匈奴正面交锋,难保会拖累同袍,对战事造成影响。提前离开,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再则,出了这件事,凡是牵涉到的列侯和关内侯,面对天子必然少几分底气,不会轻易找麻烦。
思及此,刘彻心情大好,仅存的一丝火气也消失无踪。
只是心中想通,表面仍要做做样子。
当日朝会之上,刘彻始终板着面孔,表情严肃。视线扫过纨绔的父兄,更是怒目横眉,尽显不满。
不是朕逼你们送家中子弟入营,是你们主动求来的吧?
结果如何?
一天就跑回家中!
这就是功臣后代,高门子弟?
有这样的不肖子孙,还满口夸耀先祖功绩,宣扬家风尚武,脸红不脸红!
刘彻相当入戏,满朝之上,除丞相卫绾眨两下眼,包括大将军窦婴在内,愣是无一人窥出天子的真实情绪。鉴于此,家中出了不肖子的列侯、关内侯纷纷起身,满面羞惭,向天子承认错误。
“臣管教不严。”
认错归认错,语言十分有技巧,三绕两绕,始终没说出请天子严惩。
刘彻差点被气笑,心中倒也知道,让二十多位侯爵集体认错,自己算是占了便宜,可以见好就收。
归根结底,家中出了“天坑”,又不能真下死手,几鞭子送去坑祖宗,做父兄的再不情愿也得背锅,一肩扛起后果。
有了这场好戏,接下来的朝议十分顺利。
朝廷推行三铢钱,在边郡建设畜场,推广羊毛和羊绒制品,以及在长安郊外打造田庄,大规模饲养禽类的决议,都得以顺利通过。
其中有一段小插曲,为穿着方便,进一步保暖,部分羊毛制成的衣物仅有领口,未有开衽,且衣料类胡服,有博士籍此提出反对。
“汉民岂能肖胡!”
博士振振有词,更举出周礼。
不等武帝发怒,丞相卫绾慢悠悠开口:“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汝佚六百石,冬日有厚衣,庶人仅有葛麻,遇寒风冷雪,饥馁冻疾者不知凡几。食肉糜者,怎知食不果腹之苦。”
卫绾语调不高,也不类博士激动,却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汉初的朝堂上,道家、儒家、法家、纵横家等济济一堂,有严奉礼仪的典范,也有务实为本的实干家。阴谋诡计不缺,刚正不阿亦不少。
鉴于道家无为而治的基调,朝堂之上,从来不会只有一个声音。
卫绾话音落下,又有两名博士起身,同举周礼,更提出冬日衣皮氅、穿皮靴之例,质问反对此议的同僚。
羊毛又非贴着胡人标签,怎么就不能穿上身?
仅有领口,没有右衽,但也没有左衽,怎么就是肖胡。而且这样的衣物是穿在内,外有短褐,谁会无聊到扒开去看?
昔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方得以强盛,跻身七雄之列。
好东西就该拿来用,因细枝末节摒弃才是蠢到极点。
持不同意见的朝臣你来我往,几位大佬先后下场,最后,还是实干派占据上风。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提出反对的两名儒经博士,朝中大多数儒生和实干派站到一起,坚持以民为先,待民能吃饱衣暖,再提礼仪不迟。
少数服从多数,不服也会被压服。
事情顺利通过,旨意当天下达。
因这场争议,本该受到更大阻碍的钱币改制反倒无人提及,让鼓足力气,做好充分准备的刘彻很有挫败感。
飞骑奔出长安,北上边郡。
边陲太守们陆续接到圣旨,在建设马场的同时,开始分片圈出草场,招纳归降的胡人,大规模饲养牛羊。
代王早得天子好处,回到国内之后,逐渐放松对盐场的管控,权利移交朝廷派遣的盐官,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新建的畜场。
距离第一批肥羊出栏渐近,纺线织布的作坊陆续竣工,培养出的匠人熟手多达百名。
参考羊毛制品在长安和边郡的市价,代王确信自己绝对不亏。
最重要的是,盐场逐步收归朝廷,盐利早晚归入国库。畜场和作坊属于自己,赚回的每一个铜钱都将归入自家库房。
七国之乱后,朝堂上常有弹劾诸侯王之语。近段时间,胶西王刘端被集中火力,三天两头被告发一回,据说正焦头烂额,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自己醒悟得早,坚持拥护天子,即使有人告发,奏疏也会压在宣室,根本不会当朝提及,足见天子的态度。
代王一朝顿悟,愈发认为选择正确,心情舒畅之下,日子过得愈发有滋味。
同处边地的刘荣,在沃阳县组织开荒,建设畜场,同样做出一番成就。喜得长女之后,近乎将女儿宠上了天。云梅实在担忧,不得不在必要时板起面孔,成为慈父严母的典范。
进-入建元二年,汉边太守联合派兵,大规模驱逐胡部,圈入草场。
归降的羌部、鲜卑和乌桓甘愿为辅兵,追随汉骑一同作战。哪怕遇到同氏的别部,厮杀起来照样凶狠,半点不留情面。
不到两月时间,汉朝边境前推数里。不是某一块突出,而是各郡连成一片,整体向前。
匈奴平定鲜卑叛乱,本有意南下,压下汉军士气。未料想,疫病再度爆发,人畜皆会感染,连军臣单于都开始发热。幸亏中行说找来医匠,才化险为夷。
医匠秘报惊人之语:军臣单于不只染病,还中了毒。
病榻上的大单于暴怒不已,近百名受牵连者被斩杀。大帐前血流成河,土地被鲜血浸透,哪怕过去数日,踩上去,鞋底仍会被染红。
大阏氏嫌疑不小,身边的侍女尽数被抓捕带走。侥幸活下来的仅有三人,帐前更多出一队陌生守卫。
纵使没有确凿证据,大阏氏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随着年龄增长,军臣单于的疑心越来越重,加上大阏氏和左贤王的传闻,对于这个大月氏女人,他不再有半点信任。
茏城发生的事,使得本部内人心惶惶。
在这个关头,军臣单于不会允许大军调动。在他看来,王庭四角皆有疑点,尤其是伊稚斜和於单。将军权放出去,难保他们表面南下,背后调转方向,刀锋直指茏城。
卫青蛾所在的商队,因故滞留草原腹地,恰好目睹茏城这场-动-乱。
提防匈奴杀人灭口,商队丢掉笨重的货物,仅携带干粮食水,以最快的速度南返边郡。
途中险象环生自不必提,众人回到边郡,立刻上报草原见闻。
几位太守互通消息,决定在大雪落下前再推进三里。随后立即收兵,在雪融之前,不再深入草原。
边郡的军报陆续送达长安,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大车家书。
书信送进林苑,恰逢实战训练前夕,四营校尉许军伍休息三日,养精蓄锐,迎接即将到来的严酷考验。
载有书信的大车进到营内,兵卒一拥而上,脸膛因激动泛红。
营内文吏、书佐数量有限,卫青和赵破奴几人主动帮忙,为不识字的军伍读信。
赵嘉看过书信,知晓家中一切都好。
信尾提及,二月间,虎伯将带领一队健仆和妇人入京,当下明白,自己不能继续拖延,该加快速度,在长安置办一处产业。
魏悦和李当户都提醒过赵嘉,最好早点置屋舍,而且必须买在城南。
长城建造时,仿秦制格局,城北以市、坊和百姓闾里为主,宫殿、官署和贵人甲第均在城南。赵嘉统领天子亲军,官至校尉,佚比两千石,家必须安在城南。
有窦太后赏赐的三车钱绢,大的买不了,小一些的不成问题。至于地点,有曹时和韩嫣在,只要赵嘉属意,当日就能拿下。
赵嘉本打算今日入城,到城南和城北走上一圈。
说起来不可思议,到长安这么久,他尚未真正走过城内,仔细看一看这座矗立在历史中的巍峨雄城。
“阿多要置屋?”
获悉赵嘉的打算,曹时开始大包大揽。表示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看好哪里,马上就能买下来。
赵嘉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实战训练开始后,诸事缠身,至少有两月不能离营。时间紧迫,能尽早定下来实是再好不过。
他本想邀魏悦同行,不巧的是,魏悦提早入城,去了魏俭府上。李当户也去见城内族人,韩嫣被召入宫,唯有曹时留在营内,半点没有归家之意。
“阿青,破奴,阿信,阿敖,随我入城。”
书信读得差不多,几名少年空闲下来,知晓要往城内,兴奋之情难掩,动作飞快的牵来战马,套上马鞍,腰间佩上短刀,即随赵嘉走出营门。
出营不久,前方走来一辆马车,车无顶,亦无厢,应为庶人所用。
车上坐着两名少女,看到曹时和赵嘉一行,马上让车夫停住,下车在路边行礼。
看清少女的样子,卫青策马来到赵嘉近侧,道:“郎君,是我二姊和三姊。二姊怀中抱的是青甥。”
闻言,赵嘉勒住缰绳,顺势望过去。
对于卫少儿和卫子夫,赵嘉仅是一扫而过,并未过多留意。视线落在卫少儿怀中襁褓,未及细看,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哭声。
卫少儿告罪一声,忙不迭回到马车,为孩子更换尿布。
见此一幕,赵嘉转过头,嘴角可疑地抖动两下。
谁没有童年,没有个黑历史。
历史上大破匈奴,封狼居胥的冠军侯,自然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