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做客的小朋友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戴上了帽子。
吃火锅本来就热,一头细细密密的汗,也说什么都不肯摘下来。
林女士把两个还打算帮忙的孩子塞进里屋,一人一半分好了零食,噙着笑嘱咐谁都不准抢的时候,忽然发现不爱说话的小朋友帽子边沿压了几撮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比之前乱了不止一点儿。
她好奇地看了好几眼,觉得应当尊重孩子们的秘密,体贴地没有追问,轻轻带上了门。
“……情不自禁。”
林间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清了下嗓子,主动检讨:“揉顺手了,没收住。”
站在镜子前头努力沾水压头发的时亦:“……”
“其实我妈见多识广。”林间摸摸鼻尖,“你就算不戴帽子,也不会吓着她的。”
时亦坚持:“不行。”
林间忍不住好奇:“为什么?”
小书呆子专心压头发,没理他。
林间扬扬眉,把空调温度调低两度,枕着胳膊往后靠了靠。
他觉得他舍友耳朵好像有点儿红。
但是不能说。
刚才暴风揉脑袋的时候给人揉红了,就差点把人吓跑。
要不是之前没来得及说天窗的具体位置,他这个时候可能就已经穿梭在大街小巷,寻找失落的舍友了。
林间拿了块雪花酥,放松仰在床上,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里屋跟外头隔了个厨房,挺安静。
空调是二手买下来的,年纪跟他已经差不多大,运转的时候嘎啦嘎啦响。
风还算凉快。
林静给他们分的都是自己做的零食,种类挺多,还跟以前一样,都是最能逗小孩子开心的小零嘴。
他走了会儿神,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
说不累是假的。
玩游戏挺爽,真打起比赛来,根本一点儿都不轻松。
本来是想提前打完比赛赶回来,趁着投入学习的怀抱之前带着小书呆子能玩一会儿是一会儿,哪怕弹会儿玻璃球也行的。
……
林间深吸了口气,把接下去要冒出来捣乱的念头草草挥散。
有什么可想的。
雪花酥明明这么甜。
他扶了下床沿,准备坐起来洗把脸精神精神,才撑着坐起来,肩膀忽然被人隔着衣服按住。
林间愣了下,抬头迎上小书呆子的视线。
“别动。”时亦说,“睡一会儿。”
林间有点儿茫然:“我黑眼圈这么严重了吗?”
时亦:“……”
根据打比赛露脸那短短几分钟自己直播间直升的热度,林间觉得自己应当不至于这么毁形象,努力探头照了照镜子。
“没有。”时亦把他按回去,“放松。”
林间仰卧起坐,没忍住乐了:“放松就是睡觉啊?”
时亦没说话。
他就只知道这一种办法。
程航其实没少教他各种技巧,可对他都没什么效果,所以就一个都没往心里去,也没特意记住。
当时记住就好了。
时亦看了一眼手机,还在想要不要现在给程航发个短信,林间已经挺配合地又撒手躺了下去。
动静挺大,扑通一声。
挺突然。
时亦吓了一跳,差点伸手去他鼻子底下试试呼吸。
“挺好用的。”
林间闭着眼睛,认认真真给他汇报:“感觉好多了。”
时亦抿了下嘴角,在床边坐下,碰碰他胳膊,朝他伸出手。
“什么?”林间睁开一只眼睛,“雪花酥?你那儿也有,我妈说了,咱们俩一人一份,谁也不准抢谁的……”“……”时亦打断他:“手。”
林间一怔。
时亦等了他一会儿,探身握住他的胳膊,拉到了床边。
小书呆子的手艺真特别好。
标准的复健手法,搁在他们体育队里,都能被恐龙好吃好喝供起来。
什么都不用干,专门替选手做赛前赛后松解那种。
林间吸了口气,枕着胳膊侧过来,看着他认认真真地按摩穴位。
“以后疼了找我。”时亦说,“我给你按。”
“我这行可没定点儿。”林间扬扬眉,故意逗他,“什么时候都行?”
“什么时候都行。”时亦说。
林间愣了下。
小书呆子根本不会开玩笑,什么话都当真,漆黑干净的眸子里头有一说一的认真。
他迎着时亦的视线,怔了一会儿,胸口忽然有点梗得慌。
本来也都不算事。
这么些年也都过来了,从被活生生揍昏过去到看着那个人趴在门口□□求饶,从把林女士拼命从阳台扯回来,到两个人守着一间火锅店涮着火锅听着歌。
他一直觉得他这辈子的意义就是把林女士推出去,推出泥潭,去过她本来就该过的日子。
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敢想。
也没余力想。
直到刚才站在柜台前的时候,迎上那双眼睛里细碎的光。
林间吸了口气。
那时候被抱着猫蹭下巴蹭出来的酸涩又开始硌眼睛。
不讲道理、全无章法的,把他脑海里盘旋着的那些阴鸷诅咒往外挤。
时亦按得专心,抬手刚想叫他翻个面,忽然被林间扳着肩膀,整个人转了一百八十度。
“怎么了。”时亦没反应过来,“有东西?”
“没有。”林间挺诚实,“你发挥一下想象力。”
时亦:“……”
校医室探险事件没过去多长时间,他实在不太想对着个黑黢黢的墙角发挥想象力。
时亦撑了下床沿,转身想说话,忽然怔了怔。
有什么力道靠在他肩上,微热的触感隔着衣物,安安静静地洇开一小片。
他坐了一会儿,没出声,按着床沿坐回去。
林间在他肩上趴了一会儿,吸了口气:“小书呆子。”
时亦:“嗯?”
林间:“……有件事。”
“你说。”时亦说,“我听着。”
林间犹豫一会儿,还是按着他的肩膀,拍了两下:“你没比我矮那么多。”
时亦:“……”
“你不用一直往直了挺着坐。”林间挺耐心地给他讲道理,“我这个姿势,其实够不太着。”
时亦:“…………”
“真的。”林间很诚恳,“其实――”
刚才还直挺挺坐着的小僵尸扑棱站起来,直挺挺地出了门。
小朋友们在一块玩儿,就很容易闹一些无关大碍的小矛盾。
离家出走的小朋友被林女士用一个冰淇淋领了回来。
特地赏罚分明,没给林间的份。
林间深吸了好几口气,好不容易把笑压下去,一迎上小书呆子手里造型格外可爱的冰淇淋,还是没忍住:“噗。”
时亦抿了下嘴角,攥着冰淇淋,抬头看了看。
“找什么呢?”林间打了罐可乐。
“天窗。”时亦说。
“……错了。”林间呛了一声:“下次不逗你了。”
他同桌承认错误承认得特别痛快,该犯的时候从来不改。
时亦没跟他计较,看了看手里的冰淇淋。
熊猫造型的。
虽然眼睛有点小,耳朵有点大,长得有点像熊或者猫,但也至少也还诚意满满地区分出了黑色跟白色。
就是从哪儿吃都好像有点不合适。
“我妈自己做的,我也没什么艺术细胞,就随她。”
林间一撑床沿,轻轻巧巧坐起来:“没事儿,我屋有冰箱,你不想吃就先放着。”
他也过来看了看那个挺抽象的熊猫,没忍住笑了:“她总担心我和别人处不好。所以看见我带个朋友回来,就特别开心,什么都想给你。”
时亦点点头,看了一会儿那个冰淇淋。
“想什么呢。”
林间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来,写作业了。”
时亦愣了下:“现在?”
“不然呢?”林间凑过来看了看“我还以为你现在应该超帅那种眼镜反光,用指节推一下,告诉我你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时亦没忍住笑,咳嗽了两声。
也不知道这人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脑子里可能有个洞。
可能是林间家的氛围实在太叫人放松,他没刻意压着笑意,起身准备去拿书包,险些跟他还在走神的舍友面对面亲上:“怎么了?”
“啊。”林间抓了把头发,草草揉了两下,“想到要写作业,压力有点大。”
小书呆子还犯规。
没戴那个又沉又笨的黑框眼镜,还离这么近朝他笑。
时亦想了想他舍友的英语书,也觉得这就写作业对林间来说有点挑战:“做准备活动吗?”
林间一愣:“还有准备活动?”
时亦点点头,“先不看题,闭上眼睛默念五十遍,我一定能做出来。”
林间有点迷茫:“有用吗?”
“没有。”时亦说,“可以顺利一点儿睡过去。”
隔了几分钟,林间才意识到他舍友这是在给他讲笑话。
时亦都已经去拿书包了,抱着练习册一转身,才发现林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地上。
笑得喘不上气,站都站不起来。
他舍友的反射弧可能有点特别长。
时亦抿了下嘴角,放下怀里的练习册,蹲下去朝他伸手:“没事,不用配合这么长时间。”
“不是配合。”林间笑得肚子疼,攥着他的胳膊往起站了两下,都没能撑起来,“等会儿,我还没默念完。”
时亦绷了一会儿,也没忍住笑了。
林间屋里铺的是那种成块儿的拼接地毯,不贵,但打理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灰都没有。
而且舒服。
想坐就能坐,想躺就能躺。
时亦看着他舍友在床边笑成了个不规则的多边形,拽了几次没能把人拽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坐下去。
“来。”林间好不容易笑够了,抬手随便抹了把眼睛,“我教你。”
时亦把七门科目想了一遍:“教我什么?”
林间挺认真:“放松。”
时亦微怔。
“再浪费点儿时间。”林间看着他,声音比平时轻了点,“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学。”
“不着急。”时亦说,“我也不是很喜欢学习。”
林间没忍住一笑:“你这个说法,就好像我不喜欢打游戏。”
时亦:“差不多。”
林间扬了下眉,看了他一眼。
小书呆子没再往下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时亦好像什么都明白。
平时就特别好骗,说什么都信,一揉脑袋乖得躲都不会躲。
偏偏到了这种时候,就比谁都敏感。
林间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右手,嘴角又有点儿抬不起来。
……
用不着想。
他把脑子里的念头挥散,朝时亦招招手,踩着椅子往上一撑,打开了那扇挺隐蔽的天窗。
天窗上头就是房顶。
他们这一片跟网吧那边儿不一样,四边上除了学校就没有太高的楼,视野开阔得有点儿过分。
过分到当初报到的时候,时亦硬是没找着任何一个能当参考的标志性建筑物,在这附近绕了好几个圈。
白天看着有点儿不算发达的地方,到了晚上就格外的漂亮。
林间伸了把手,把小书呆子从屋里拽出来,拎着他一块儿钻出来。
时亦对这个活动不太熟,没站稳,被他扶了一把,下意识抬头。
风温柔地绕着人吹。
夜色安静,满天的星星你争我抢地闪着光。
“小书呆子。”
林间看了他一会儿,笑着逗他:“好不好看?”
时亦点点头。
以前上学也好,在家也好,都是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上气的高楼,有几颗星星也不起眼。
他一直不喜欢晚上,也不知道晚上有这些可以看。
……
他好像什么都不喜欢。
时亦学着他舍友的姿势,在屋顶坐稳当,仰起头。
他也并不喜欢学习,只是因为平时实在没什么可干,所以就看书做题。
那些人看到他整天看书做题,还只能考那么点分,就不会再没完没了地想办法折腾他。
时亦隔着衣服,握住右胳膊,攥了攥。
究竟是怎么弄伤的,他其实已经回忆不太清楚了。
程航说人会本能拒绝想起不喜欢的事,哪怕他现在回头去想,也只是几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嘻嘻哈哈地笑着去扯他的手。
不是成绩好吗,不是老师的好学生乖宝宝吗,不是爱学习吗。
高年级的人坐在他肩膀上,挣扎的时候,有激烈的疼痛从手臂上炸开。
可能是一旦放松了这些念头就格外容易冒出来,时亦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间和林姨都还不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不听话,不乖,不是好学生。
时母说过,他要反思自己,别人不会无缘无故找他的茬,既然这么多人针对他,一定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事。
可他能改的明明都改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露出叫人厌烦的一面来。
这种时候不该陷进这些毫无益处的情绪里,时亦用力咬了下嘴唇,努力想叫自己从这些念头里抽离出来,后背却忽然被什么力道轻轻一揽。
时亦微怔,下意识回头。
“我扶着你。”林间说,“敢不敢闭眼睛?”
时亦不太明白:“为什么不敢?”
“唔。”林间低头看了一眼房檐下头黑漆漆的一片,觉得还是有必要不提醒他舍友这儿离地面起码三四米,“没事儿,信我,闭上吧。”
时亦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后其实挺不容易有安全感。
他本能往后靠了靠,被林间撑在他身后的胳膊稳稳撑住:“要作法吗?”
林间:“……”
时亦:“?”
“我现在已经是这么个形象了吗。”
林间没忍住笑,叹了口气:“对,作法,别动。”
时亦下意识摒了下呼吸。
隔了几秒,有陌生的触感落在他阖着的眼皮上。
少年指腹有干净的薄茧,撑在身边的手臂格外谨慎地护着他,一点儿也没碰到别的地方。
摩挲着,格外温柔地,一点点抚到睫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