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对时亦来说,回忆这些事其实没多难受。

这样的记忆太多了,真要一样一样去难受,他可能会停在过去的任何一天里。

然后就停下。

一直停下。

时亦急着去找林间,没时间给他再数剩下的天数,背上书包关了灯。

程航回神:“等一下!时亦,时――”

时亦没带耳机,跟心理医生说了声再见,关了视频。

程航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看着黑下去的视频画面,深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

他用力揉了两把头发,没忍住,推了一把键盘。

时亦的母亲来找他的时候,说的和这些根本不是一回事。

在家长的眼里,只看见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叛逆,不好好学习,打架逃课,成绩直线往下掉。

“本来还是好好的啊。”时母满脸的愁容,拿着时亦初一的照片给他看,“又听话,又乖,特别爱笑,以前转学也没出过问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程航翻开本夹,看了一眼患者家属提供的历史照片。

比现在小了几岁的男孩子,眼睛又黑又亮,盈着光弯起来,挺腼腆地抱着什么奖杯,对着镜头笑。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程航坐了几分钟,调整回工作状态,拿起手机想给时亦的家长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最上头是双城的天气提醒,他下意识看了一眼。

……

河榆市今晚有雨。

程航攥着手机,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没立刻拨电话,看了一会儿那个天气预报,把手机放回去。

时亦不可能没试过求救。

但凡求救有用,哪怕任何一次、向任何一方的求救有用,到最后都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结果。

上次吵架,时亦跟他说过,没好全的伤就让他烂。

他的患者的诉求不在过往的任何一个事件点,也不是为了解开心结、跟过去和解。

他的患者就是想跟刚交的朋友好好玩一会儿。

程航没再碰手机,深吸口气,按了按额头。

……好歹晚点儿下雨。

天气预报就没准过,这次也再不准一次,应该也不是多不可能的事。

-

受了某位老同学神秘玄学的心理医生在乌鸦嘴这件事上,有着难以抗衡的某种超自然力量。

时亦刚到宿舍门口,暴雨就准时准点浇了一地。

宿管的大嗓门震得楼顶都能听见,他没立刻转出来,在楼梯口等了等。

现在出去肯定不安全,还很有可能被抓回去关起来,还不如等人少了宿管回去,直接翻林间留下的那扇窗户。

“回去,多大雨还往外跑!”

宿管一个一个拎着学生往回轰,回头朝天天带头不听话的臭小子瞪眼睛:“等什么人?你也给我回去!下次再让我抓着你揪呵呵尾巴,就交上来张照片贴猫爪板上!”

天天带头不听话的臭小子靠着门,头上肩膀都湿得差不多了,笑着说好话:“就等一会儿,回头我陪您下一天棋……”

“少来这套。”宿管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就你那个臭棋篓子,还陪我下棋?那叫被我教训!”

“是。”臭小子好脾气地点头,“回头我来让您教训一天。”

择日不如撞日,宿管被他捧得来了兴致,威风凛凛巡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大厅,直接把人扯进了传达室。

“我是真有事。”

林间被他拽了一把,没站稳,往前跟了两步,接住劈头盖脸扔过来的毛巾:“您稍微忍耐一下澎湃的棋力,改天……”

“改什么天。”宿管瞪他,“坐下!”

林间坐下,拿毛巾擦了擦水,友好地跟朝他哈气的呵呵打了个招呼,谨慎地规划了一下脱身的路线。

从传达室出去,大概要三秒能冲到门口。

开门要十秒。

宿管这个腿脚追出来至少要十来秒。

这么冲出去多少还是有点儿风险,除非现在正好有人帮忙,把那个上下都插着插销的大门拉开,节省掉开门的大部分时间……

林间看着窗户外头,忽然扬了下眉。

“知道你怎么回事,你看真记你了吗?”

宿管往棋盘上码棋子,有一句没一句唠叨他:“管你是为你好,这么往外跑,白天晚上不睡觉,一个人顶两个人用,现在没感觉,将来病全找上来,知不知道?”

“是。”林间摸了两下窗台,看着外头踮着脚拉插销拉了半天的小书呆子,“我肯定好好保养,每天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没跟你开玩笑!”宿管恨铁不成钢,“下回再看见你睡那个窗户外边儿,绝对不把你扛回来,喂蚊子算了……你看什么呢?”

“嗯?”林间坐直,“没看什么,困了。”

“困得眼睛都放光了?”宿管将信将疑凑过去,扫了一眼,立刻火冒三丈,“谁!不准动门,臭小子给我回来――”

林间已经飞快冲出了传达室。

时亦刚拉开那个插销,被宿管的大嗓门一震,吓了一跳,手上紧跟着一疼。

没等他反应过来,林间已经握住了他那只手,砰地推开了门。

风卷着清新潮湿的冰凉水汽,迎面灌进来。

宿管暴跳如雷地追出来,林间绷不住乐了,利用节省的那几秒飞快揉了把他的脑袋,拎着他就往外跑。

时亦来不及反应,加快脚步追上他。

雨挺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脚底下没谱,看不准了就是一片水花。

也不怕摔,他两次没踩稳当打滑,都被手上传来的力道结结实实拽住了。

就只是跑。

宿舍楼的灯光被甩在了格外深沉的夜色里,往操场的路是学校新装的路灯,在地面的积水上晕开大片的光晕。

时亦忽然有点儿恍惚。

回忆的时候也还好。

他抗拒想起来的不是被霸凌的那些日子,早就不是了,那些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何况后来他也靠自己打了回去,不吃亏。

每次午夜梦回一身冷汗的时候,梦见的都不是这些。

是上一秒还跟他说话的同学,忽然在有人上来找茬的时候飞快躲开,跟着其他人一起僵硬地嘲讽着笑。

是当面答应帮他解决问题的老师,背后教那些人怎么对付他,对着家长冠冕堂皇地说一直都是他在挑事,说他不是个好学生。

是时母把他拉过去,叫他道歉的手。

少年最痛苦的从来都不是受伤。

是只剩下他一个。

就像他被那个篮球砸晕过去,又醒过来的时候。

眼前有很多人,有同学,有老师,有家长。

同学随手写的检讨书被扔在他脚底下,时母和老师谈完,摸摸他的头:“老师说是意外,他们打篮球的时候没看到你……”

时亦仓促地抬手摸了下眼睛。

其实分不出来。

雨太大了,眼镜糊得看不清,早被摘了塞进口袋里。

掉下来的眼泪跟雨混在一块儿,那点滚烫马上就没了。

他明明找到了办法的。

不再跟人接触,不再跟父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划个圈子,好好呆在里面。

他觉得这样就能继续下去了,反正继续不下去也没什么,随便在哪儿结束也没什么。

林间脚步慢下来,看了一眼小书呆子攥着他的手。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太用力,青白的手指箍着他,还在微微地发抖。

食指指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挺长的一道。

居然也没跟他说,血估计都被雨打散了,伤口泡得稍微有点儿发白。

时亦死死攥着他,像是攥着什么不能放开的稻草。

林间在路灯底下停住,看着时亦忽然蹲下去,抱着膝盖,整张脸埋进胳膊里。

……

他们这儿雨一般都下不久,没多长时间,就已经只剩了点细细的雨丝。

时亦埋在胳膊里,吸了口气,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抬头。

要是一直下雨,还能说是雨水在脸上干了。

这个雨就很不懂事。

他抿了会儿嘴唇,还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件事显得不太突兀,肩膀上忽然搭了条胳膊。

准确的说,应该是有条胳膊忽然掉在了他肩膀上。

他吓了一跳,倏地抬头。

林间呼出的气流正好划过他眼睫,滚烫发涨的眼眶都跟着凉了凉。

鼻子好像碰着了什么东西,然后眼前的人就飞快往后拉了距离,偏偏攥着的手没松开,两个人的重心都没保持住,一块儿往地上碰了个瓷。

时亦觉得自己好像撞得不太疼,松了手,下意识撑住地面。

“……车祸现场。”

林间结结实实坐在地上,揉了下鼻尖:“太惨烈了。”

时亦还有点儿没回神,看着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就举累了,借你的肩膀靠一靠。”

林间没忍住乐了,晃了下刚才一直替他罩着头顶挡雨的外套,“谁知道你反应这么大,捕鼠夹似的……”

……差点儿就亲上了。

男生间不在乎这个,他也没少跟李磊吴涛他们瞎开玩笑,可这一回不知道怎么回事,偏偏就没能说得出来。

林间忍不住又摸了下鼻尖。

刚才应该是蹭了一下,小书呆子不发烧的时候身上是真凉。

冰块儿一样。

时亦抿了下嘴角,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对什么不起。”林间想替他擦擦水,从头找到脚也没找出块干的地方,“这个天气不就是拿来烘托情感的吗。”

时亦头一回听见这么奇怪的理论,牵了下嘴角,没说话,从书包里拿出包纸巾给他。

“防水的?质量真好。”

林间接过干燥温暖的纸巾,甚至有点儿感动,抽了一张伸手过去:“小叮当猫。”

“……”时亦已经习惯了他日常给自己加外号,往后避了下,又拿出包纸巾:“我还有。”

“你给我擦。”林间答得挺顺溜,认真擦了擦他脸上的水,“别动……听话。”

时亦本来想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包纸巾,抽出来一张,替林间轻轻擦了两下。

……其实这么对着擦确实显得挺傻。

林间说完就后悔了,看着认认真真听话的小书呆子,还是没忍心打断。

反正附近也没人,要形象也没什么用。

他攥了下湿透了的纸巾,团成了个小球,精准地扔进了路边上的垃圾桶,又抻了张新的。

时亦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粘了个创可贴,低头看了看,试着碰了下。

“是不是贴歪了?”

林间费了挺大劲儿,挺不容易才拿脑袋顶着衣服遮住了雨、帮他把手擦干、翻了个防水的创可贴缠了一圈:“你再换一个?”

“不用。”时亦摇摇头,“谢谢。”

这样回答太简单,他憋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贴得……特别圆。”

“……啊。”林间都不太能分辨他这个是不是赞美,“是挺圆。”

时亦没绷住,先笑了出来。

林间看了他一会儿,也跟着笑出声,摸了摸小书呆子湿漉漉的脑袋:“时亦同志。”

“嗯?”时亦在他手心底下抬头。

“这次作战非常成功,合作愉快,以后负伤了可以汇报。”

林间一本正经:“心情也是,忽然开心了忽然不开心了,忽然想干什么了,都可以汇报。”

时亦觉得他这个语气实在有点儿中二,抿了下嘴角:“汇报了就批准吗?”

“跟批准没关系。”林间说,“汇报了就陪着你。”

时亦愣了下。

林间按着他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开胳膊:“想不想靠一下?”

时亦目光凝了下,没说话。

“就靠一下。”林间补充说明,“我不伸手,不抱你,不碰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时亦觉得他这个任人宰割的语气有点奇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对。”林间问:“你会非礼我吗?”

时亦:“……”

“不会就行了。”林间两只手都按约定放下,“我不动了,来吧。”

时亦看了一会儿,肩膀无声绷了下。

林间其实也靠过他的肩膀。

但被别人靠,跟主动去碰别人,显然还差了不止一个难度级别。

他看着林间的肩颈,往前探了下,又停住。

林间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提醒他同桌其实跪在他腿上,撑着地,耐心地等他。

小丧尸整个人都僵得硬梆梆的,看起来可能憋了起码三十秒以上的气,嘴唇都有点儿白,一点点靠近他的肩膀。

林间等了一会儿,肩膀上忽然稍稍一沉。

力道很轻,甚至还没有他衣摆被攥住的劲儿大。

时亦贴着他的肩膀,轻声叫他:“林间。”

“在呢。”林间答应了一声,“你说,我听着。”

时亦摇摇头:“林间。”

“我在呢啊。”林间拿下巴蹭了蹭他的头发,“是还想打篮球吗?今天这个雨可能有点儿费劲,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咱们俩一块儿回网吧再凑合一宿,明天我们再来……”

时亦:“林间。”

林间顿了下,没接着往下说。

他低下头,看了一会儿靠在他肩膀上的小书呆子,没按约定曲起手指,在被水气勒出墨色的睫根碰了下。

“小书呆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能抱你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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