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宽阔明净,外面吹进来的寒风也弱了不少。闻玉英关了半扇厅门,坐在门后那排交椅上,总算是避开了阴风的直吹。可是厅里虽然无风,却也有种透骨的湿凉,坐久了就从脚底刺进来,众人不得不运功抵御。
又过不久,厅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名穿着酱色茧袍的老家人托着一个木盘进了大厅,盘上有七盏茶水,进门便闻得香气四溢。
闻玉英等得最不耐烦,见他进来便抱怨道:“罗管家,你可算来了!我们在这院子里等了一下午,又冷又饿,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主人家若是真有事不能招待,我们去找家客栈先住也行啊!”
罗管家谦卑地笑着,点头道:“方才客人没来齐,我荧惑山庄又着实抽不出人手,怠慢了贵客。如今陆大侠和这位小公子也到了,荧惑山庄自当好生招待诸位。”
清景忽然“咦”了一声,眯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老管家,自言自语般赞叹了一声:“这家真有钱啊,居然用得起……当仆人。”
他肩上的金乌扇了扇翅膀,那个最重要的词便被抹掉,无人能听到。陆平原含笑伸出手去摸他的头顶,逗他说话:“你家里有仆人吗?我看你打扮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倒像是个官宦子弟。”
闻玉英也歪过头看着清景,好奇地问:“陆大侠不是这孩子的师父吗,怎么不知道他家中情形?”
陆平原的手被清景拍开,可惜地落到他肩膀上,轻轻拍着,解释道:“我也是在山庄外遇到这孩子,看他根骨资质极佳,又合眼缘,才动了收弟子的念头。他说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大约是附近哪个大户的小公子吧。”
那对中年夫妇也很喜欢孩子,夫人白慕香从荷包里掏出几块松子糖,朝清景招了招手:“到姨姨这里来,姨姨给你糖果吃。”
老管家恰好将茶送到陆平原桌上,黑黝黝的眼睛看向清景,脸上的雏纹慢慢挤成一团,也含笑夸了一句:“小少爷白白嫩嫩的,真是可爱。”
放下茶之后,他还从盘子上拿出了一盘热腾腾的桂花糕,凝白如玉,浇了香气扑鼻的桂花酱,看着就引人食欲。
清景倒是不那么爱吃点心,又刚吃了一盒肉食,只闻了闻糕饼里没什么不好的气味,就把桂花糕推给了陆平原,大方地说:“你刚才请我吃饭,我就借花献佛,也请你一顿。”
“清景真懂事,师父不爱吃甜的,你自己吃吧。”陆平原推过点心,抓住他的小手按了按,心里比吃过还满足。他家里虽有一堆子侄,可都是从小就淘得要命的疯猴子,吃个饭能种一院子,哪儿见过这么可爱贴心的孩子?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送到清景面前,看他吃得两腮鼓鼓地,满心满眼都是笑意。白夫人也忍不住偷看他,直到罗管家送茶过来,才终于想起自己的朋友也收到庄中请帖一事,当场问道:“罗管家,主人有事不能出来待客,那之前来到山庄里的客人们呢?我夫妇的好友徐方礼也受邀来山庄观礼,不知到了没有?”
罗管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点头:“徐大侠已经到了,只是这两天他观家主炼剑,也耗费了不少精神,正在休息。大约晚上就能来和贤伉俪相见了。”
白衣少侠赵初鸣冷笑道:“徐大侠和孟大侠夫妇齐名多年,三人都受了荧惑山庄之邀来,一个能看铸剑看到累得起不来床,别人连想见见贵庄下人都不见不着,荧惑山庄的待客之道真是别致。”
孟藏风轻咳一声,起身说道:“我们夫妇倒不是要攀扯贵庄,只是进来之后就见不到人,心里实在有点不安。”
罗管家脸上的皱纹顺着嘴角流下来,抿成了个十分愁苦的神情,唉唉地叹了几声:“少侠说得是,既然孟大侠夫妇想早见友人,老朽就替二位通报一声。不过现在天色已晚,庄主吩咐老朽好生招待诸位,不如等用过饭再到房里见面吧?”
众人等了一下午,的确也都是又冷又饿又累,罗管家送饭上来,便都围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山庄虽然环境阴冷,管家也不是正经人,吃的东西倒还不错,都是新鲜的肉类菜蔬,煎炒烹炸,做得十分地道。
江湖中人也不讲什么礼节,吃饭时仍然在议论荧惑山庄的古怪之处,清景也跟着灌了一耳朵关于这个山庄的八卦。
这个小千世界灵力比其他世界充足,所以虽然没有正式的仙道,武道却特别兴盛。就连皇室、世家也都有一项压箱底的武学传承,江湖高手辈出,这个荧惑山庄庄主就是有数的高手之一。而他们山庄最出名的还不是武功,而是铸剑,炼出来的剑据说能和主人心意相合,提升剑者的剑法和真气。
就在今年年初,这座荧惑山庄庄民种地时忽然掘出了一枚剔透似水、温润如玉的陨星碎片,庄主罗知信便决定用沧州乌铁与这枚星屑铸造一柄前所未有的剑中皇者。
那柄剑从年初开炉,历经半年却始终没能铸成。听说这位庄主为了这剑不吃不睡,甚至还曾把血投入剑炉,想用人类精血融合星屑,结果大病一场,却仍是没有进展。可是从十几天前的九月初开始,武林中却陆陆续续有人接到了落星帖,帖上写明荧惑山庄的星皇剑很快就能出炉,请他们到庄中观礼。
清景忽然问了一句:“送信的是什么人?”
陆平原本想叫他不要插嘴,可是看到那张粉嫩嫩的小脸就舍不得说什么重话,低着头答道:“就是个普通仆人。”
闻玉英也笑道:“是啊,就是荧惑山庄的仆人,和武林一般豪侠的家仆差不多,没什么特别。”
孟藏风夫妇和赵初鸣也是一样的回答,少年虽然傲气,对上还不到他腰高的元婴却也板不起脸来,说完话还偷偷看了清景几眼。唯有封老剑客没拿他当孩子哄,而是很认真地问:“难道你这小孩子也觉出什么不对了?”
的确是太不对了。偌大一座荧惑山庄竟然无人出来迎接他们,之前先到的武林同道也不见人,都让人心里不安。
封竹生正想再说些什么,罗管家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厅里,厅门大开,带起一阵细细的凉风。封竹生缓缓闭上嘴,只是双眼一翻,锐利的目光在罗管家身上扫了一圈。
罗管家恍若不知,恭敬地低头道:“天色已晚,请各位随老朽到客院休息。”
不知是光线阴暗还是角度不同,他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比白天少得多,人也似乎有了点精神。
等了一下午,终于能进客房了,闻玉英激动得第一个跳起来,振臂高呼:“走走走,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已经够累的了,正想好好歇一歇。”
赵初鸣也坐得无聊,立刻跟着起身,剩下的几人跟着起了身,随罗管家出了客厅,从廊下三绕两绕,便绕到了一处桂树飘香的宽阔院落。
院里坐北朝南,共五间宽敞明亮的青砖瓦房,每间都隔成了一暗两明三间,东西两侧是仆人住的小房子。光正房就能容纳他们一群人住下还有富裕,可这么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连虫鸟的叫声都听不到。
罗管家咧嘴一笑,声音带着森森寒气:“天色已晚,各位进去后最好不要再出来走动了。孟大侠伉俪也不要着急,就在房中稍等,徐大侠会来找你们的。”
陆平原伸手按住清景的头,把他紧紧拢在身侧,问罗管家:“罗管家,不知我们何时才能拜见庄中主人?”
罗管家低头掐算了几下,摇头道:“还不到时候,剑炉刚封,这一炉还要消化一阵,诸位安心等待,到时候敝庄主必定亲自来迎接你们。”
清景甩开陆平原热烫的手掌,目光始终牵绕在罗管家身上,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好奇,仿佛有许多事想问又不知问谁,又像是已经得到了解答,却又不满足于已知的答案。
陆平原虽没刻意看着他,却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微挑起来,带着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宠溺和纵容说道:“一会儿咱们让封老爷子先挑房间,然后再让孟大侠夫妇挑,清景是好孩子,得懂得礼让长辈对不对?”
清景轻咳了一声,没告诉他们自己才是这院里辈份最高的长辈——沈老师虽然年纪比他大点,可他们前世是朋友,这辈子又睡过,辈份是一样的。
尊老爱幼的问题可以不论,跟谁睡这个问题可是关系到他这些日子的性福,必须坚决反对!罗管家走后,他就主动开了口:“我要自己住一个房间,房子不要太大,床够大就行。”
自从沈老师被封印,平常只能啃啃小鸟过瘾,在盟里还被人事部监视,干什么都不方便。好容易离了万仙盟,在这小千世界里就能痛痛快快地吃胸脯肉!大腿肉!三角肌!八块腹肌!
当然,还有更久没吃到的,热乎乎滑嫩嫩还越吃越大的小金乌……想想就要流口水。
他很自觉地抬手擦了擦嘴角,眼珠往右转,余光扫过沈老师,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不幸的是,他现在实在太矮了,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底下,不光陆平原,就连其他几个人都看到了他对着金乌抹口水的样子,被他贪吃的小模样逗得喜不自禁。
陆平原强忍笑意,板着脸道:“不行,你一个小小孩儿哪能独自住一间屋子!咱们师徒还是要住一起,师父在外间,让你睡里间自己一个床就是了。”
小孩子自己睡容易踢被子,他半夜得多跑几趟给他盖上。
封竹生年纪最大,就住了正中那间,孟藏风夫妇和陆平原师徒分别住了左右两间,两个年轻人就住到了两翼。房里陈设整齐,干干净净,床上已经铺设好了铺盖,桌上摆着灯烛和茶具,门口盆架上还摆着水盆和手巾。
清景元婴之身,不沾尘土,自然不需要这些,进门就奔向里间的大床,迈着小短腿一蹦就蹦了上去,在软软的被窝里打了个滚,抓着沈老师压在胸口下。
陆平原被他气笑了,过去就拎着他的领子命令道:“快下来洗漱、换衣服,哪有这么囫囹着就上床的!今天一天也累着你了,早点睡,明天我教你习武。”
清景无奈地放开沈老师,就着温水胡乱洗了把脸。陆平原自认当了人家师父,就主动要照顾弟子,拿布巾拧了热水给他抹脸,又给他抱到床上,脱掉鞋袜,解了外衣。
再往下脱清景就死活不让了,陆平原也拿他没办法,笑骂了句:“人不大,事还不少,真是小人精。”
清景翻了个白眼儿,传音问沈老师:“我要是说我其实比他还大,就是脑垂体瘤长不高,他能信吗?”
当然不能,这个世界历史较短,人类连脑垂体是什么都不知道。金乌伸出短短的小翅膀拍了拍他,鼓励道:“忍忍吧,等他走了我就把你肉身拿出来,你现在这样有些事也不方便做。”
可不方便了,让人说抱就抱的,要不是为了凝实元婴,他非得回到身体里再也不出来!
陆平原拿过被子给徒弟盖上,吹了房里的灯火,自己去院子里打水洗澡。仲秋天气微冷,井水本应稍暖一些,可不知为什么这院里的井水竟有刺骨之感,要不是他习武多年,气血旺盛,这个澡险些洗不下去。
正在擦身时,他忽然看到一个身影缓缓挪进了院子里,走得极慢,脚步轻飘飘地全无声音。他本想拦下那人,可借着透过窗户的灯光看到那些的面容,正是孟藏风夫妇正在等的中州剑客徐方礼。
陆平原放松了全身肌肉,拱手作揖,和他打了个招呼。徐方礼仿佛没看到他似的,径直走向孟藏风夫妇所在的房间,抬手敲门,发出软绵绵的响声。
陆平原也不想和他计较,摇了摇头回到房里,先进屋看清景有没有踢被子。房里没有灯火,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他只好伸手去摸,摸到床中间该是小徒弟肚子的地方,指尖却忽地摸到一片冰冷滑腻。
那绝不是人身体该有的温度!
陆平原厉喝一声:“清景!”
房中并无回音,门外院里却响起了一声高亢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