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里只有三个铜板的玄青自然不可能教会那小孩赚钱,于是在小孩失落的注视下,浮花挥起鞭子驱动马车一路远去了。林如翡坐在车内,和玄青聊起了天。
玄青说自己是从南音寺出来的,已经在外游历了三年,去过了不少地方,也遇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林如翡在旁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问上一两句,气氛倒是十分和谐。
“这次师父去大靖皇宫里是为了什么事?”林如翡好奇道。
“听说好像是有贵人沾染了邪祟之物,因而请和尚过去做做法事。”玄青道,“林公子此去,打算将请帖赠予谁人?”
林如翡道:“大靖的亲王白天瑞。”
“哦,原来是他。”玄青露出了然之色。
白天瑞是大靖的亲王,修为已达八境,是大靖皇族中,唯一一个修为过了五境的剑修士。不过在民间的名声并不算太好,虽然天赋卓绝,但却是个实打实的笑面虎,性情乖戾,喜怒无常。虽然没有到鱼肉百姓的地步,但敢惹到他的人,却都没什么好下场。根据坊间传言,初见到白天瑞时他是笑着的,和白天瑞交朋友时他也是笑着的,最后被他一剑杀了的时候,他还是笑着。而且最渗人的,是这笑容并非伪装,竟是每时每刻都能看出真情实意来——他是真把你当了朋友,也是真的想杀掉你。
这些传言甚嚣尘上,难辨真假。
但林如翡早就见惯了各种性子奇特的剑客,对于这个白天瑞的传闻形象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他性子乖戾,又喜欢美人,林公子这趟前去,可记得小心些。”玄青道。
林如翡没把玄青的话太放在心上,道:“怎么,师父认识那白天瑞?”
玄青说:“算是……认识?”
林如翡总觉得玄青的神情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什么。
这天气热的吓人,即便浮花在马车里放了不少冰块降温,却依旧闷热的厉害。玉蕊为林如翡打着扇,注意到玄青这和尚一滴汗水都没有,奇道:“小师父你怎么不流汗呀。”
玄青笑道:“心静自然凉。”
“心静自然凉?都是骗人的。”玉蕊嘟囔。
“出家人不打诳语。”玄青认真的说。
“小师父倒也没撒谎。”林如翡笑道,“人死了不就凉快了么。”
玄青点点头:“还是林公子通事理。”
玉蕊瞪着眼睛:“可小师父又不是死人,怎么也这么凉快?”
玄青没说话,只是眨眨眼睛瞅着浮花,浮花也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瞪了好一会儿,眼眶都瞪红了,却发现这和尚居然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她又怎么赢得了,于是委屈的一撇嘴,缩到角落里去了。
林如翡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说师父可别欺负他家的小姑娘了。
“阿弥陀佛。”玄青双手合十,一脸正经,“和尚从来不欺负小姑娘,说鬼故事的时候除外。”
林如翡又是一阵笑。
十几天的路程,林如翡也对这个玄青有了不少了解,这和尚有趣的很,知道的东西也不少,甚至包括大靖皇族里的秘辛,也和林如翡说了二三。什么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在皇家都是常事。不过也有些有趣的事,比如大皇子迷上了一个女子,连皇位都不要了,谁知两人马上就要成亲时,却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仙师,说那女子是祸害皇子的妖怪。随后就地施了法,把那女子打回了原型——竟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兔子精。皇子见状大怒,直接一剑砍了那仙师的脑袋,小心翼翼的把兔子抱起来,揉揉那兔子的耳朵,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抱回家去了。
玉蕊听的目瞪口呆,说还能这样啊,按照正常的剧情,不应该是皇子惊恐不已,最后让仙师降妖除魔了吗。
“是啊,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况且大靖和妖族有大仇,大皇子应当也该清楚。”玄青道,“不过这事啊,后来有了个大反转。”
“什么反转?”玉蕊问。
“就是那仙师被砍了脑袋后,尸体反倒是变成了妖怪,而那女子在大皇子家里养了半月,又化恢复了人形。”玄青道,“后来找人一查,才晓得女子根本不是兔子精,而是被仙师冤枉了。”
玉蕊发出惊叹之声:“还能如此行事?”
“皇家的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做不出来的。”玄青摇着头,语气十分感慨,“还好大皇子态度坚决,没让歹人有个可趁之机……只是可惜……”
“可惜?”林如翡饶有兴趣道,“可惜什么?”
玄青拍腿大笑:“可惜那女子遭此一劫,怕了皇家,死活不肯和大皇子在一起了。”
林如翡和玉蕊同时瞪眼,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按照话本里的剧情,不应该是大皇子最后和心爱之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吗。
“最后呢,最后怎么了?”玉蕊也追问起来。
“最后,愤怒之下的大皇子,奋发图强,当上了储君。”玄青说到这里,已经笑的前俯后仰,“就是现如今的圣上——哈哈哈哈,可惜他那只小兔子,至今没找回来。”
林如翡和玉蕊顿时无言,从这玄青笑声中,硬是品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也不知道玄青和这大皇子到底有什么渊源。
玄青笑完摆摆手说:“这些只是坊间传闻,林公子可千万不要在皇宫里说这些,免得……”他低咳一声,“免得当今圣上恼羞成怒。”
林如翡点点头,说自己会注意的。
玉蕊在旁失魂落魄,显然有些接受不了这个太过于现实的结局,表情十分复杂,几次看着玄青都欲言又止。
结果当天晚上,他们吃的就是玉蕊从山林里打来的野兔。
这野兔子不比家兔,肉质要稍微老一点,而且若是处理不好,会比较腥臊。好在浮花厨艺了得,先将兔肉腌制一番,随后放在柴火上慢烤,没一会儿上面的油脂便滋滋作响,散发出了浓郁的肉香。
只可惜不沾荤腥的玄青没有这个口福,只能在旁边吃着玉蕊特意为他烤的红薯。
这兔肉味道着实不错,只可惜天气太热林如翡胃口不佳,吃了一只兔腿便觉得有些腻了,还是浮花用碎冰给他做了碗清凉的绿豆汤,才又多吃了一些。玄青见状叹道,说林公子胃口怎么这般差,这不吃东西,身体可是会垮的。
林如翡摆摆手,无所谓的表示自己已经习惯了,让玄青不必担心。
晚上,众人下了山,在山脚下寻了间客栈休息。
林如翡照例睡不太好,本想和顾玄都聊天,却发现顾玄都没跟在他的身边。好像自从这个玄青和尚来了之后,顾玄都的话就少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林如翡的身边沉默着,既不搭腔,也不应声。一时间林如翡还有些不习惯。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才听到身边响起了顾玄都的话语:“怎么,睡不着?”
“嗯。”林如翡道,“前辈去哪儿了?”
顾玄都道:“我去……”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林如翡打断:“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是去抓鬼了。”
顾玄都道:“这也能被猜到?”
林如翡叹气。
可即便如此,顾玄都也没有要解释他到底去了哪里的意思,林如翡不好再问,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顾玄都聊起了玄青。顾玄都说这玄青的脾气其实不错,只是有时候思考问题的角度有些奇怪,倒也不用见怪。林如翡奇怪道:“听前辈的口气,怎么好似认识了这和尚好久似得。”
顾玄都道:“有么?”
林如翡说:“自然是有的。”
“那大概是你感觉错了。”顾玄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再过几日就要去大靖皇宫,你千万要小心些。”
林如翡道:“前辈知道什么?”
顾玄都摇摇头:“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既然都叫玄青过去帮忙了,那这事情肯定闹的有点麻烦,而且不那么容易解决。”
林如翡若有所思。
顾玄都语调缓慢,和林如翡又聊了几句,便露出昏昏欲睡的神情,林如翡催着他去休息,他打了个哈欠,长袖一荡,身形就消散在了林如翡的面前。他的状态似乎很不对劲,看着他这模样,林如翡却忽的想起了西凉山上遇到的事,难不成这次皇宫之行,里头也有顾玄都需要的东西?
林如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躺在床上沉思良久,直到晨光熹微,才小憩了片刻。
第二天,马车再次上路,林如翡靠在窗边打瞌睡。
大靖的皇城名为灯宵,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灯宵城中有星辰遍布般的灯火,彻夜不暗。这个规矩从很早开始就有了,只是不知道起因为何。但灯宵这个名字,的确已传承了百年。
林如翡喜欢灯宵二字,故而对皇城也充满了期待。
离皇城越近,周遭越是繁华,大靖民风开放,俊美的男子走在路边,都会有大胆的姑娘往他身上投来漂亮的绢花。
林如翡先前不晓得大靖这个规矩,就被吓了一跳,天气热,给林如翡扔花的那女子穿着短衫和短裙,头发盘起,露出一截腰肢。她见林如翡瞪着眼睛似乎被自己吓到了,顿时乐不可支的笑出了声,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当地的方言,可惜林如翡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最后还是浮花和玉蕊帮林如翡拦下这路边突然冒出来的桃花,侍女二人见自家公子被调戏得无所适从的样子,嘴角都浮起些笑意来。
林如翡震惊道:“这也太直接了吧。”
“大靖就是这样的风格。”玄青笑道,“公子可得快些习惯。”林如翡虽然身体看起来有些孱弱,脸色也很苍白,但那相貌却生的一顶一的好,一举一动,都透着大家子弟独有的贵气,自然能吸引不少喜好美色的姑娘。不过林如翡自己显然没有意识到,被女子往怀中塞绢花时愕然的神情,着实有些可爱。
林如翡半晌没有说话,他见过的最奔放的姑娘,也就是自己的三姐林葳蕤。可家里到底是有个大哥压着,林葳蕤再怎么奔放也折腾不出花儿来,这会儿到了大靖,倒是见到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离大靖越近,周围关于天君的庙宇就越多,这些庙宇有的华贵雄伟,有的只是路边用石头搭起的小庙,但无论哪种,里面供奉的,都是一袭红衣的天君。林如翡虽然早已耳闻大靖民众们对天君的推崇,可是看到眼前这些景象,却还是被震撼到了。
当年天君渡劫之后,大部分人说他踏破虚空而去,飞升成仙了,但也有凡间谣传说天君并未离开,而是渡劫失败,修为大减,被迫隐匿起来,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奇奇怪怪的说法,不足为道。
玄青对天君似乎也有别样的感情,见到天君的庙必定会进去拜上一拜,若是还有余钱,定然会买上一柱香火点上。只可惜他此时囊中羞涩,只剩三个铜板,林如翡要借钱给他,他也不肯要。
“只是先告诉天君和尚的一番心意。”玄青如是说道,“收了别人施舍的钱,这心意就变了味道,况且……还是林公子的。”
林如翡奇道:“我的钱怎么了?”
玄青笑着说:“这一路上都在坐林公子的马车,同林公子共食,已给林公子添了不少麻烦,怎么好再索要钱财?”
这话倒是说的没错,但林如翡总觉得玄青刚才的话语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尚其实并不迂腐,很是懂得变通,按理说不该拘泥于这些小事,但他态度坚决的模样,让林如翡也不好再劝。
再过一日,就要进入灯宵了,顾玄都却在晚上突然冒了出来,他的身影淡了许多,声音听起来也十分的微弱。
“那皇宫里有克制我的物件,我恐怕不能现身。”顾玄都说,“小韭若是有什么事,记得去找玄青帮忙。”
林如翡神情一震:“皇宫里的东西和西凉山上的一样,也是前辈需要的?”
顾玄都略微犹豫,但在林如翡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还是点了点头,随即沉声道:“若那东西在那儿,皇城里会非常的凶险,小韭千万不可像西凉山上那般冒进。”
林如翡点头说好。
顾玄都又嘱咐了好些话,才渐渐淡去了身形。看来西凉山上那一回的事把顾玄都吓的不轻,不然也不会和林如翡反复重申,就怕林如翡真出了什么意外。林如翡此时却好奇起来,大靖皇宫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踩着清晨的阳光,马车再次上路了,今天他们便能到达灯宵,再在灯宵住上一晚,第二天林如翡手里的请帖应该就能送出去了。
到底是皇城,还未进去,林如翡便看到了高大巍峨的城墙,和驻守在城墙旁边全副武装的士兵。
林如翡递上了文书,士兵仔细的检查了一遍,手一挥示意放行。但到了玄青这里,士兵的态度就不太一样了,先是热情的反复确认是不是真的是玄青大师,在得到肯定答案后,立马要人去禀报。
玄青却摆摆手,制止住了士兵的举动,说自己明日再入宫拜访,让他们不要叨扰上面了。
士兵还想再说什么,但见玄青十分坚持,只好作罢,但还是派人来邀玄青入住灯宵城里最好的客栈,连带着林如翡也一起被当做贵客接待。
坐在马车上,林如翡笑着说沾了玄青的光,谁知玄青却摇头叹息,说无事献殷勤,怕是麻烦咯。
“怎么就麻烦了?”林如翡奇道。
玄青说:“我来过灯宵三次了,前两次也帮皇室解决了麻烦,但从未得到过如此待遇……”他叹道,“还不如对我不闻不问呢。”
态度越热烈,就说明事情越麻烦,现在连守门的小卒都晓得他要过来,玄青直念阿弥陀佛。
到了客栈,皇族的人又为他们安排了几间上房,还周到的准备了斋饭。
玄青却以身体不适为由直接拒绝了,回到房中闭门不出,林如翡本以为这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谁知道那几人找不到玄青,便以为他是玄青的好友,和他扯了好一会儿。
林如翡这才从他们的口风里得知,这皇宫里的确出了大事,六个皇嗣三个出事了,两个重伤一个昏迷不醒,剩下的三人整日惶惶不安,险些吓出癔症,这事已经出了快一个月,只是害怕民众恐慌,死死的压着消息没敢传出来,但近日民间还是有了些风言风语,再这么下去,这事儿就彻底压不住了。为此,皇族连夜请来了南音寺的和尚玄青大师,想要尽快平息这件事。
林如翡表明自己是林家人的身份后,他们热情的邀请林如翡明日跟着玄青一同进宫,说到时候亲王白天瑞也会在场,林如翡直接将请帖交予他便好。林如翡思量片刻,应了下来。
几人走前,说灯宵已经宵禁,让林如翡千万记得要早些休息,不要在外头乱逛。
林如翡嘴上说着好,心头却感到了无比的遗憾,灯宵以夜间灯景闻名,却没想到一来就遇到了宵禁。
到了灯宵后,顾玄都便彻底匿去了身影,即便林如翡失眠,也没有再出来陪他聊天。
林如翡心里头有事,没睡的太好,在翻来覆去中,迎来了第一缕晨光。
早上起来,洗漱完毕,出门时看到玄青已经坐在桌前享用早膳了,他笑眯眯的对着林如翡打了个招呼,问他昨夜睡的如何。
“不太好。”林如翡打了个哈欠。
“我也睡的不太踏实。”玄青说。
“怎么,在担心皇宫里的事?”林如翡问。
玄青认真的点点头,说:“若是解决不掉这件事,和尚怕是真的要饿死了。”说着掏出了自己的荷包,里头仅剩下的三枚铜钱,已经在前几日用来买了香火,此时瘪的什么都抖不出来。
虽然他说的十分严肃,但林如翡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玄青大师大可不必担忧,若是真的要饿死了,便来找自己,保证有一顿斋饭供师父享用。
玄青认真道:“那就先承了林公子的好意。”
两人正在说话之际,宫里头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穿着一身朱红侍卫服的带刀侍卫走到了两人面前,拱了拱手,犀利的目光从林如翡和玄青脸上一扫而过,开口道:“两位便是林公子和玄青大师吧?”
玄青和林如翡点点头。
“这边请吧。”侍卫手一扬,指向门口的马车,“圣人已经在宫里等着了。”圣人便是大靖当今的皇上,也是玄青故事里的那位大皇子,姓白,叫白经纶,是如今亲王白天瑞同父异母的弟弟,比白天瑞还要小上三岁。
林如翡带着浮花玉蕊和玄青一起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车夫扬鞭,哒哒的马蹄声从石板路上传了出来,那侍卫和林如翡他们一同进了马车里,就坐在林如翡对面,他神情凝重无比,浑身上下都处于极度警惕的状态,像是在防范着什么。
“三公主怎么样了?”玄青问道。
那侍卫却看了林如翡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在他这个外人面前细说皇家的私事。玄青见状,淡淡道:“林公子一家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侍卫迟疑片刻,低声道:“三公主还在昏迷中,已经按照玄青大师之前的吩咐,在四周布下了阵法,但……没什么用处。”
“那东西再来过没有?”玄青又问。
“来过。”侍卫咬着牙,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用力,以至于额头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他说,“昨晚……还去了圣人的寝室。”他说完这句话,又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可守在门口的侍卫,却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
玄青神情一凝:“寝室?那东西进去了?”
“是。”侍卫说,“在圣人的床边上留下了几十个血手印……”
玄青闻言陷入了沉思。
林如翡却来了兴趣,东西?什么东西?难道是顾玄都想要的东西?不过听描述似乎又不太像,倒像是在说什么可以移动的活物。
“亲王没有进宫?”玄青又问。
“进了,晚上就在圣人隔壁就寝的,可是……也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侍卫苦笑,“所以圣人才会这般的着急。”
一个连八境修为的剑修都无法察觉的东西会是什么?林如翡此时终于隐约明白了顾玄都口中的麻烦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