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知道李承鄞瞪了我一眼,我可不理睬他。贤妃似乎甚是高兴,立时便命阿满去到我案边侍候。半夜宴乐结束之后,出宫之时,她又特意命人备了马车相送阿满,随在我的车后。

宫中赐宴是件极累人的事,尤其顶着一头沉重的钗钿。车行得摇摇晃晃,几乎要把我的脖子都摇折了,我将沉重的钗钿取下来,慢慢地吁了口气,但愿这样的日子,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最后车子停下来,车帷被揭开,外头小黄门手提着灯笼,放了凳子让我下车。我刚刚一欠身,突然李承鄞下了马,气冲冲地走过来,一脚就把凳子踢翻了。吓得那些小黄门全都退开去,跪得远远的。

“你干什么?”我不由得问。

结果他胳膊一伸,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我从车里抓出来了。

阿渡上前要来救我,裴照悄无声息地伸手拦住她。李承鄞将我扛在肩上,我破口大骂,然后看到阿渡跟裴照打起来了,裴照的身手那么好,阿渡一时冲不过来。我大骂李承鄞,乱踢乱咬,使劲掐他的腰,把他腰带上嵌的一块白玉都抠下来了,他却自顾自一路往前赚将我一直扛进了丽正殿里。

“砰!”

我的脑袋撞在了瓷枕上,好疼啊!李承鄞简直像扔米袋子似的,就把我往一扔。我马上爬起来,他一伸胳膊又把我推倒了。隔了好几个月没打架,果然手脚迟钝了不少。我们两个只差没把大殿都给拆了,内侍曾经在门口探头探脑,结果李承鄞朝他扔了个花瓶,“砰”地差点砸在他身上,那内侍吓得连忙缩了回去,还随手带上了门。这一场架打得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我终于累瘫在那儿了,一动也不想动。我不再挣扎,李承鄞就温存了许多。

李承鄞还是从后面抱着我,他似乎喜欢这样抱人,可是我枕着他的胳膊,总觉得硌人。

其实他可能也累极了,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脖子里,痒痒的,他喃喃地说着什么话,大抵是哄骗我叼言蜜语。

我没有吭声。

过了好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慢慢地回头看,他竟然歪着头睡着了。

我伸手按在他的眼皮上,他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我小心地爬起来,先把襦裙穿好,然后打开窗子。阿渡悄无声息地进来,递给我一把剪刀。

我坐在灯下,开始仔细地剪着自己的指甲。

小心翼翼地不让指甲里的白色粉末被自己的呼吸吹出来。

这种大食来的粉果然厉害,我不过抓破了李承鄞胳膊上的一点儿皮肤,现在他就睡得这样沉。

剪完指甲我又洗了手,确认那些一点儿也不剩了,才重新换上夜行衣。

阿渡将刀递给我,我看着熟睡着的李承鄞,只要一刀,只要轻轻地在他颈中一刀,所有的仇恨,都会烟消云散。

他睡得并不安稳,虽然有的效力,可是他眉头微皱,眼皮微动,似乎正做着什么梦。我轻轻地将冰凉的刀锋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无知觉,只要我手上微微用力,便可以切开他的喉管。

他的嘴角微动,似乎梦里十分痛苦,我慢慢地一点一点用着力,血丝从刀刃间微微渗出来,已经割破他薄薄的皮肤,只要再往下一分……他在梦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痛楚,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手指微动,像是要抓住什么。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实发出的声音极其轻微,轻得我几乎听不清。

我拉了拉阿渡的衣袖,阿渡会意,慢慢拔出金错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时永娘忽然叹了口气,扶着膝盖坐了下来。

阿渡倒转刀背,正撞在永娘的位之上,永娘身子顿时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发僵的身子,低声说道:“永娘,我走了,不过我会想你的。”

在这东宫,只有永娘同阿渡一样,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我。

永娘的嘴角微张,她的哑也被封了,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又用力抱了抱她,发现她胸前鼓鼓的,硌得我生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包金叶子。永娘的眼珠子还瞧着我,她的眼睛里慢慢泛起水光,对着我眨了眨眼睛,我鼻子一酸,忽然就明白了,她原来是在这里等我。

这包金叶子,也是她打算给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前她总逼着我背书,逼着我学规矩,逼着我做这个做那个,逼着我讨好李承鄞……所以准备逃跑计划的时候,我曾经十分小心地提防着她。

没想到她早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去报告李承鄞。如果她真的告诉了李承鄞,我们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在这东宫,原来也有真心待我好的人。

阿渡扯着我的衣袖,我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重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含着眼泪,用力再抱一抱永娘,然后拉着阿渡,瞧瞧溜出了那扇小门。

这扇门是留给杂役出入的,门外就是一条小巷,我们翻过小巷,越过好些民宅,横穿东市各坊,然后一直到天快要朦朦亮了,才钻进了米罗的酒铺。

米罗正在等着我们。她低声告诉我们说:“向西去的城门必然盘查得紧,只怕不易混出去。今天有一队高丽参商的马队正要出城去,他们原是往东北赚我买通了领队的参商,你们便跟着他们混出城去。那些高丽人身材矮小,你们混在中间,也不会令人起疑。”她早预备下了高丽人的衣服,还有帽子和胡子,我和阿渡装扮起来,换上高丽人的衣衫,再黏上胡子,最后戴上高丽人的帽子,对着铜镜一照,简直就是两个身材矮小的高丽商人。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亮起来,街市上渐渐有人走动,客栈里也热闹起来,隔壁铺子打开铺板,老板娘拿着杨枝在刷牙,胖胖的老板在打着呵欠,跟米罗搭讪说话。那些高丽人也下楼来了,说着又快又绕舌头的高丽话。自从骁骑大将军裴况平定高丽后,中原与高丽的通商反倒频繁起来,毕竟商人逐利,中原有这样多的好东西,都是高丽人日常离不了的。

我们同高丽商人一起吃过了饼子做早饭,便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这一队高丽商人有百来匹马的马队,是从高丽贩了人参和药材来,然后又从上京贩了丝绸茶叶回高丽。马队在院子里等着装货,一箱一箱的货物被驼上马背。那些马脖子上挂的铜铃咣啷咣啷……夹在吵吵闹闹的高丽话里,又热闹又聒噪。

我和阿渡各骑着一匹马,夹杂在高丽商人的马队里,跟着他们出城去。城门口果然盘查得非常严,有人告诉我们说城中天牢走失了逃犯,所以九门都加严了盘查,最严的当然是西去的城门,据说今天出西门的人都被逐一搜身,稍有可疑的人就被扣押了下来,送到京兆尹衙门去了。我和阿渡心中有鬼,所谓的走失逃犯,大约就是指我和阿渡吧。

因为每个人都要盘问,城门口等着盘查的队伍越排越长,我等得心焦起来。好容易轮到我们,守城的校尉认真验了通关文牒,将我们的人数数了一遍,然后皱起眉头来:“怎么多出两个人?”

领队的高丽人比划了半晌,夹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才让守城门的人明白,他们在上京遇上家乡的两个同伴,原是打仗之前羁留在上京的,现在听说战事平靖了,所以打算一起回去。

那人道:“不行,文牒上是十四人,就只能是十四人,再不能多一个。”

我突然灵机一动,指了指自己和阿渡,学着高丽人说中原话的生硬腔调:“我们两个,留下。他们走。”

那校尉将我们打量了片刻,又想了想,将文牒还给领队,然后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另两个高丽人,说:“他们两个,留下。你们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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