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观点

几年前,百丨度已经开始竞价排名,搜索一开始非常困难,网页大部被各种培训机构广告占满。

林朝夕耐着性子,从众多“奥数培训班”“三味大学资深家教”“永川大学数学系老师指导”的条目中巡睃而过。花了点功夫,她才明白为什么她问解然“明明三味大学数学更好,国家集训队却在永川大学”的问题很傻,答案非常简单,这是传统。

答案简单,那解然警告她“学术圈复杂”就更奇怪了。

她继续翻了两页,发现自己没办法找到更有用的信息。

她放弃精确搜索,决定更模糊一些,受陆志浩启发,她直接点开“新闻搜索”,在搜索框里,输入“奥数”两个字。

鼠标轻点,网页瞬间刷新,标题流水般倾泻而下。

排在前面的新闻在说湖省的数学天才。

他小学六年级拿下晋杯赛个人第一名,初中三次初中生数学联赛一等奖,高中生时三次全国一等奖,参加了上一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已经提前保送永川大学,现在在国家集训队,冲击他人生中第一枚奥赛金牌。

如果不是那位同学和裴之姓名不一样,林朝夕还以为这是裴之的简历。

她的第一反应很简单,国家人口基数大,天才少年真的好多。在那之后,她才注意到全文最后一句话:第一枚金牌,为什么?

想到这里,她很自然地开始搜索近几年国家队在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上的成绩。

新页面打开,林朝夕才知道,国家队去年拿了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团体亚军,所以接下来,和奥数相关新闻是对数学教育的反思。

高中生们只拿了一次亚军,新闻媒体就开始反思说奥数教育并不能培养真正的数学家,顺带还批判了家长拼命让孩子上奥数补习班的社会现象,要求奥数培训降温。

当时有过一阵新闻满天飞,中·林朝夕没关心过,而现在甫一看到这些新闻,她心里其实很不舒服。

毕竟老林在开数学补习班,无论哪个世界,她从小到大都参与着奥数竞赛。而今社会舆论直接指责她从小到大接受的奥数教育毫无用处,她确实很难接受。

可不舒服归不舒服,认真看去,她好像也能够接受里面一些观点,比如:太多家长为了升学加分逼孩子学奥数,而忽视培养孩子的数学基础。

但对于其中“奥数对大部分学生无用的”观点,林朝夕直觉上很难接受。毕竟她也不是天才,全靠老林引导,她才一步步走上数学竞赛的道路。

很多新闻都在引用了一篇几年前的文章,文中说,对数学的兴趣和爱应该自然而然的。

欧拉9岁自学《代数学》,高斯10岁速算1到100总和,对数学有兴趣并极具天赋的学生自然会走上数学研究之路。强行让孩子上奥数班,用奥数竞赛成绩来衡量孩子的数学能力,并将之与升学挂钩,是极其错误的做法。

大部分对数学没兴趣的学生,掌握课堂里的数学知识即可,根本没必要学奥数。

她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篇采访稿里说的,采访对象是——“永川大学:冯德明”。

之前解然曾提过,国内数学界两位泰斗都已经不太收学生了。其中一位是三味大学的曾教授,另一位就是永川大学的冯教授。

曾庆然教授研究的内容属于“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就不知道”的范畴,林朝夕很羞耻地想,如果他不是裴之的导师,她很可能不知道对方是谁。

而冯教授的名气其实要比曾教授更大,毕竟他证明过举世瞩目的数学猜想,也在主持永川大学数学研究所的工作,把这所偏文科院校的数学系带到全国领先位置……

想到这里,林朝夕突然打了个激灵,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浮现出来。

永川大学文科很强,她高考填志愿时,曾想报永川大学心理系,但老林小小地反对了下,提议她去三味大学。

她不记得老林当时的反对意见,但去三味大学、成为裴之校友这件事对她诱惑足够大,她毫不犹豫放弃永川大学。

现在想来,就连选什么大学、去学什么这件事,她都如此随意决定,可见曾经对自己多不负责。

可为什么,一向不愿意干涉她决定的老林,会悄悄反对她去永川大学?

窗外是寂静的冬夜校园,远处操场上,有一圈昏黄路灯,其余校园都陷于黑暗。明明机房内有温暖的空调,林朝夕却感到一丝阴冷。

她知道自己在犯很严重的逻辑错误。

“冯教授的名字”是她搜“奥数”强行搜索出来,“永川大学”是个很好的学校,她仅仅因为这些关键词先后出现的顺序,就非要把“老林”也组合进去,这太荒谬。

林朝夕冷静了一些,机房老式屏幕光线刺眼,她却眼睛一眨不眨凝望搜索框。

过了一会儿,她拉开一点键盘,手指僵硬地敲下“冯德明”三个字,按空格,准备输入第二个姓名……

——

永川师范大学,全国初中数学联赛,阅卷组。

暮色四合,阅卷办公室仍灯火通明。

数学竞赛的阅卷工作远比常人想象更复杂,学生们的解题方法千奇百怪,需要老师认真评价。

这项工作没多少钱,大部分时间都很枯燥,可高远还是很喜欢看学生们的答卷。

工作的间隙,他和张叔平站在办公室外的阳台上抽烟。北风呼呼地吹,香烟燃尽速度比往常更快,张叔平却捏着滤嘴,像没感觉一样。

“不知道今年成绩会怎么样?”吸完一整根烟,张叔平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没主语,不过高远清楚,张叔平关心的不是三味大学里那些他们立下军令状一定搞出成绩的学生,反而是永川大学里那些和他们没太大关系,但背负太多社会期望的高中生们。

前两天,永川大学里传出一点消息,国家集训队里各种思想正在交锋,训练有点混乱。

那位讲大部分学生没必要学奥数的老人家醉心学术,集训队的小事他根本不会关心。但他说的话影响力还在,包括“自然而然学习”“不要强迫孩子们为奥数竞赛学数学”这些观点,让一些他们曾经习惯的竞赛培训方法备受质疑。

虽然教学工作还在正常开展,但用句电影台词来形容,就是“人心有点散了”,所以老张才操心明年国家队的成绩。

高远咬着滤嘴:“你这不是瞎操心吗,先把我们自己队伍搞好,别到今年12月冬令营还是全军覆没,到时候我们两个‘引咎辞职’‘再不从事数学教育工作’那就一点都不好看了。”

“不会。”张叔平很笃定。

“就凭你看好的那几个小天才?”高远笑,“老张其实你还是禀性难移?”

“禀性?”

“你以前不是老主张‘集训营就是要淘汰那些能力不行的学生’‘要集中精力培养极小部分尖子生’”高远半开玩笑地说,“其实你才是冯老亲传吧?”

毕竟你们骨子里都觉得,普通学生没太大必要进行奥数训练,天才自然而然成长。

“我以前是这么觉得,但现在不了。”

高远笑:“你变了,谈恋爱了?”

“不要学林兆生说话。”

作为永川省数学集训队总教头,高远果他能亲眼看到林朝夕的搜索进程,他一定会拉着林朝夕说:“小姑娘分析问题如此犀利不愧是你爸的女儿。”

林朝夕找的新闻很正确,他和老张确实面临很大的社会和个人心理压力。

网上那些批评,他都反复看过,但老师和学生看问题的出发点不一样。

林朝夕想的是她其实不是天才,对数学没有那么多自然而然的爱和兴趣。

对高远来说,他看到了那些被奥数折磨到一辈子心理阴影的孩子们的发言,才意识到,原来他精神抖擞为之奋斗多年的事业,竟然让这么多孩子痛苦。

去年“国家队痛失团体金牌”那阵,他想法着实被动摇过。包括后来他们省队只有1人进入国家奥数集训队60人大名单这件事,他觉得这也没什么。

直到张叔平找到他,旗帜鲜明提出“集训不能松”的观点。

他当时也问过张叔平“奥数让孩子那么痛苦,为什么我们还要坚持让他们学”。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电话里另外一个人。

“高老师怎么,你也觉得数学是极少部分天才的游戏?”电话里,有人笑着反问他。

他当时说了什么,好像是说:“学得那么累还是算了吧。”

那头直接回他:“这个世界上,不累的事只有吃饭、睡觉和放屁。”

他当时直觉被冒犯,但电话挂断,他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个晚上,才意识到那简短的反问句在问什么。

——天才无需指引,自然而然会走上他们所热爱的道路。而那些算不上天才的孩子,就没资格学习奥数培养兴趣,没可能通过努力学习和不间断训练,成长为能天才比肩的人吗?

而问这个问题的人,其实也同样回答了它。

无论天赋如何,只要想试试看的孩子,他们显然就应有这个资格。而作为老师,他们要做的努力帮助孩子们再努力往上走一点看看,仅此而已。

为此,才有了设在三味大学的初高中的联合集训。毕竟,这世界上除了吃饭睡觉放屁做什么都累,那想学好数学,显然也要更累一点。

高远揉了把脸:“你从哪找来林兆生这种奇葩,知识一大堆,为什么就是不肯来集训队上课?”

张叔平神色暗了暗:“我看了看他的档案,他不来也好。”

——

计算机房,林朝夕按下回车键同时,有人突然拍了记她的肩。

“被我抓到!”

林朝夕下意识叉掉页面,回头,却看到陆志浩。

手按在心脏上,林朝夕知道,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你在看什么啊?”陆志浩问。

“不告诉你。”林朝夕余光瞥见裴之在机房门口,“你们不是在跑步?”

“看到你偷溜,就来抓你一起去跑啊。”

“那好嘛。”林朝夕装作不经意关机,站起来,“我就是来看看,数联的成绩什么时候出。”

她这么说道。

他们走出机房,一起摘鞋套。

陆志浩拍了拍她肩,对裴之说:“林朝夕原来也怕拿不到一等奖,还偷偷来查成绩。”

林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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