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钱一开始还不肯接那几张纸巾,然而韩闻逸的手也不收回去。
两人僵持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钱钱的防线也在一秒一秒地瓦解。终于,她被击溃了。
她一把夺过餐巾纸,打开纸巾将脸盖住。
她一开始只是无声地流眼泪,很快,瘦弱的肩膀也开始颤抖。
“哥,”她哽咽着问道,“我是不是很差劲?”
韩闻逸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发泄的过程。他等她说完。
“都说事不过三,我整整旷考了三次!我都走到考场门口了,我就是进不去,就是进不去!我他妈到底在干嘛啊?!”
“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失望,我知道所有人都对我很失望。连我都讨厌我自己!”
“我每一次都以为,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可以!可是下一次,又下一次……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我他妈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韩闻逸没有打断她的发泄,只是不断地给她递纸巾。直到她情绪都发泄出来,肩膀抖动的没有那么厉害了,他才终于开口。
他问道:“钱钱,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做来体检吗?”
钱钱从纸巾的缝隙里露出红红肿肿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看了韩闻逸一眼。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眼睛应该很丑,又用纸巾挡住了。
她摇了摇头。本来她以为韩闻逸今天会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的,韩闻逸却带她来医院看内科外科的医生,这举动的确让她不太明白。
韩闻逸缓缓解释道:“人的心理和生理是不可分割的。我们的情绪是受到身体里的各种激素调节的。身体不健康,我们的心理状态就会受到影响。哪怕只是疲劳和饥饿,就有可能让我们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
钱钱闷闷地点点头。她平时脾气还挺好的,但有时候饿急了,的确容易看谁都不顺眼。
“所以在给你做心理疏导之前,我希望先弄清楚你身体的健康状况。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可能只是生理上的一个小毛病导致的。只要把身体上的毛病治好了,也许心理上的毛病马上就能迎刃而解。”
钱钱猛地从纸巾里抬起头,连自己哭毁的形象也顾不上了,惊讶地看着韩闻逸。
韩闻逸以为她被吓到了,连忙解释道:“别太担心,我不是说你有什么很严重的疾病,哪怕只是营养不良,都有可能导致抑郁症。”
事实上他其实有点担心钱钱的心理疾病会是由器质性病变引起的——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这种杞人忧天的话还是不要在没拿到详细的检查报告之前说了,要不然自己吓唬自己,情况反而更糟糕。
然而钱钱却并没有因为韩闻逸说她可能有病而害怕。她只是很惊讶地问道:“你是说,我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我生病了?我是说——真的生病了?”
她的反应让韩闻逸失笑。
他突然弄明白钱钱心理压力剧增的其中一个原因了——她可以接受自己生理上有疾病,但她不愿接受自己心理有疾病。
这并不是钱钱一个人的问题。自从学了心理学,韩闻逸才发现,有时候人们对别人、也对自己,实在是太过残忍和严苛。也许是传统的教育让人们太相信主观意志可以控制一切,于是任何错误都被归结于主观问题,仿佛只有一个人品德败坏,他才会犯错。于是心理疾病也被视为糟糕品质的代名词,代表着懦弱、胆怯、无能……
可事实却绝非如此!!
韩闻逸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必须要解开钱钱的这个心结。
于是他忽然换了一个有些突兀的话题:“你有没有听说过‘陈述性记忆’和‘程序性记忆’?”
“啊?”钱钱一脸茫然地摇头,“那是什么东西?”
“是心理学上的两个名词。人的记忆有很多种分法,其中有一种分法就是‘陈述性记忆’和‘程序性记忆’。这两种记忆是由人大脑里不同的区块控制的——就好像我们的左脑控制意识和语言,右脑控制思维和创造力。不同记忆功能也是由大脑里不同的区块控制的,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钱钱点点头。左右脑分工的理论初中生物课就学过。
“所谓的‘陈述性记忆’,就是指我们的思想和思考。我们脑海里的每一件事情,我们学会了勇敢,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美好的品德,这些都是‘陈述性记忆’。”
钱钱认真听着,继续点头。
“而所谓的‘程序性记忆’……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台精妙的仪器,它会记住很多曾经输入过的指令,然后自动地去执行它。比如我们学会了走路,学会了划水,从此以后我们张开腿就能迈步,跳进水池就能游泳。这些都是我们的身体略过了我们的思想和思考,自发记忆的行为。”
“‘程序性记忆’给我们节省了很多的时间,大大提高了做事的效率——要不然我们每迈出一只脚,都要思考下一条腿应该怎么抬起来,我们做事的效率就太低太低了。”
钱钱不停点头。韩闻逸讲的还是很清楚的。
“但是……这种节省效率的程序有的时候也会出错。如果有人在第一次游泳的时候溺了水,他的身体记住了对水的恐惧感,从此以后他每次看见水就看怕。”韩闻逸耸了耸肩,“即使他明明知道,很浅的水池淹不死他;即使他明明知道,只要他去学,他总有一天能够学会游泳。可他一看见水就全身发抖,连下水的那一步都迈不出去。他的思想和他的‘程序性记忆’发生了冲突。”
钱钱怔住。她开始明白韩闻逸想说的是什么了。
“这不是因为他胆怯,也不是因为他懦弱,”韩闻逸注视着钱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更不是因为他不负责任。只是他的程序为了保护他,出了一点小差错……或许都算不上是差错。总之,仅此而已。”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榔头,一下一下敲在钱钱的心墙上。
不是因为她胆怯,不是因为她懦弱。更不是因为她不负责任。
“哪里出了问题,纠正过来,就好了。”韩闻逸说,“如果程序发生bug,就找到出错的编码,修改它。”
身体上的疾病也好,心理上的疾病也好。好好地治疗,会有愈合的那一天。
“但就算出了问题,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我明白,你比谁都不想这样。”韩闻逸字字如箭,戳人心窝。
数秒后。
钱钱挺起胸膛,深深吸气。
韩闻逸愣了零点零一秒,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抽纸巾。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他的纸巾还没递出去,钱钱已经“哇”地一下放声哭了出来!
诛心可杀人,解意可救人。
她是真的,真的,比谁都不想这样。
“哇……”压在她心里的门也随着这一声大哭打开了。
韩闻逸:“……”
这一回跟刚才闷在纸巾里压抑的哭声完全不同,钱钱已经丝毫不顾及形象了,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嘴张得圆圆的,好像漫画里的小人一样。
她哭得太喜感了,韩闻逸忍了一下,没忍住,居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钱钱:“……”
情绪在号出声的瞬间已经释放了,现在的眼泪只是收不住的后劲。她一面哭,一面气愤地用拳头砸韩闻逸:“笑什么笑!笑什么笑!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韩闻逸捏住自己的脸,拒不承认:“没有,我没笑。”
又过一会儿,等钱钱哭声小了下去,韩闻逸揉着刚被她砸过的地方,忍不住感慨道:“哎……不过好像还是第一次看你哭。”
钱钱恨恨地擤鼻涕,嗡声道:“都怪你!”
韩闻逸很冤枉,“我怎么了?”
“谁让你去哈佛学什么巫术!”
“……”
他又好气又好笑,钱钱这小白眼狼正红着眼睛瞪着他,好像他敢反驳他学的不是巫术她就要扑过来咬他一样。最后他只能举手投降:“好好好,怪我怪我。”
钱钱斜睨着他,不敢相信他这么容易认输。
“你说什么都是对的。”韩闻逸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说错了,参考上一条。”
钱钱:“………………”
她一脸嫌弃地把擦过眼泪鼻涕的纸巾揉成一团:“这么冷的陈年老笑话你也讲。”
“呵呵。”韩闻逸不甘示弱地回敬:“你以为你刚才讲的笑话不冷不老套?”
“……”
钱钱哭了两场,哭完都有点脱力了,心里却轻松了很多。
韩闻逸终于发动车子,继续开车送她回家。
路上,钱钱吸着鼻子问道:“哎,哥,我记得你昨天晚上跟我说,你大学的时候也挂过科?”
“嗯。”
“怎么挂的?”钱钱问。以韩闻逸的智商,她很难想象有什么课能把他难倒,总觉得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韩闻逸打着方向盘向右转弯,顺便瞟了她一眼:“你想知道?”
“嗯。”
“真想知道?”
“……嗯。”
韩闻逸微微一笑:“我不告诉你。”
钱钱:“………………”
钱钱瞬间就无语了。不告诉你是什么鬼?这是什么欠打的台词?他们难道不是刚刚才敞开心扉吗?!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excuseme?你说什么?”她把手握成筒状贴在耳朵上,“风太大我没有听清楚。”
“哈哈。”韩闻逸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什么时候我知道你挂科的原因,我就告诉你我挂科的原因。”
钱钱:“……”
很好,很公平。这么不肯吃亏的个性,难怪能当上资本家……没良心的资本家!万恶的资本家!
透过后视镜,韩闻逸看见钱钱撇了撇嘴,脑袋耷拉下去。有点像翻箱倒柜却没找到零食后沮丧的招财。
他心里有点小小的恶劣的高兴,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
很快,t大就到了。韩闻逸没有把车开回钱钱家楼下,而是在校门口停了下来。
“去教学楼冲把脸再回去吧。”他说,“不然你爸妈看你哭过,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哦,”钱钱打开车门跳下去,“我在学校里逛会儿再回去。你走吧,今天谢谢你啦!”
韩闻逸耸耸肩。
钱钱关好车门,朝着t大校园里跑去。韩闻逸没有立刻把车开走,而是停在那里,看着钱钱的背影越跑越远,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他的思绪也渐渐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