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钱虽然离家出走了,但是心理咨询还是要继续的。
周末她要去金意申那里做咨询。她跟韩闻逸说了她会自己过去,可是等她从吴妮妮家里出来的时候,韩闻逸的车又已经停在下面了。
“上车吧。”韩闻逸摇下车窗对着她笑。他不光是一个信奉科学的人,他也是一个信奉烈女怕缠郎的人。
他都特意过来了,钱钱总不能让他打道回府,也只好老老实实上车。
刚一上车,韩闻逸还没来得及说话,钱钱的手机铃声响了。她拿出来一看,是那天电脑送修的时候维修小哥给的号码,她赶忙接起来。
对面说了没两句,钱钱猛地坐直了身体,又被系好安全带给压了回去。
“什么?!硬盘坏了?”钱钱震惊地问,“那我电脑里的文件呢?”
“文件都没了。”维修小哥说。
“重装c盘也不可以?!def盘里的东西呢?还能找回来吗?”
“硬盘坏了,电脑里的所有东西全部没有了。”维修小哥特意加重了所有俩字的语气。“你同意的话我们现在给你换一个新的硬盘,这样你的电脑就能用了。”
“不不不!”钱钱话都说不利索了,“电脑我不要了都行,我要电脑里的文件啊!你们再帮忙想想办法行不行?我可以加钱的!”
韩闻逸忍不住扭头看了钱钱一眼。想必她电脑的文件对她来说很重要,她的表情非常焦急。
然而电话那头的维修小哥依旧冷漠地对她的电脑宣判了死刑:“这不是加不加钱的问题。硬盘坏了,就真的没办法了。”
双方又纠缠了一阵,维修小哥话把说得很死,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电脑里的文件一个都找不回来。
钱钱绝望地挂断电话。
她电脑里有她多年以来的画稿和设计稿,也有她接单为甲方做的图。虽然很多成品她有在网上备份,但是原稿和过程稿都只有她的电脑里有。何况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作品以及零碎的灵感记录,这些连备份都没有!这些稿子虽然不值什么钱,对她的意义却绝非金钱能衡量的。
“怎么了?”韩闻逸问她,“你电脑硬盘坏了?”
钱钱六神无主地点头。
硬盘坏了的确是一件很棘手的事,韩闻逸也经历过这样的困境。他劝道:“别着急。要不你找越明宇问问。”
“越明宇?他会修电脑?”钱钱震惊地看向韩闻逸。it工程师和修电脑不是一回事吧?
“他在进我们事务所之前是一个很厉害的独立开发者,”韩闻逸说,“听说他认识很多业界牛人,无论软件还是硬件方面的人脉他都有。找他问问,也许会有办法的。”
“独立开发者?”钱钱茫然。那是什么?
“他能够独立开发软件或者游戏,”韩闻逸解释道,“《无聊的人类》你玩过吗?就是他开发的。”
钱钱大惊!《无聊的人类》是前几年曾经很火的一款小游戏,游戏操作不复杂,但是特别有魔性,当时她跟很多朋友都玩过。那居然是越明宇开发的?!还是独立开发的?!
……深藏不露啊!!
她当机立断,马上找到通讯录里越明宇的号码拨了过去。数秒后,电话接通了。
越明宇不走寻常路,连接人电话都懒得开口。钱钱等了好几秒,连声“喂”和“你好”都没听见。她不由拿远手机看了一眼,确保电话是接通了没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小明?我是钱钱,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头的越明宇这才懒洋洋地抛出一个字:”说。”
钱钱连忙把刚才维修小哥的判断和结论转述给越明宇听。说完之后,她紧张地问道:“我电脑里的文件还有可能找回来吗?”
她很害怕越明宇也会像维修小哥那样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行。幸好越明宇没有。他冷冷淡淡地扔出八个字:“电脑拿来,我找人修。”
钱钱倒吸一口冷气。虽然电脑还没修,甚至越明宇都没见过她那台破电脑受损到了什么程度,但他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她刚才几乎已经绝望的心瞬间就充满了希望。
“明哥!!!”她感激涕零,“你是我亲哥!!!”
边上的韩闻逸手一抖,差点压实线变了根道。
挂了电话,韩闻逸见钱钱脸上的愁容散了,问道:“他有办法?”
钱钱用力点点头,内心已然对越明宇肃然起敬。原来小明同学这么厉害,以前也太深藏不漏了!
“他既然能做独立开发者,他做游戏赚的钱不够花吗?”钱钱好奇,“我还以为这年头游戏行业很赚钱呢。”
“除非他把买房当作兴趣爱好……”韩闻逸皱眉,“不然我很难想象他赚的钱会不够花。”
钱钱惊道:“他一年能赚多少钱?”
“具体的数字我不清楚,”韩闻逸想了想,“七位数?八位数?——总之,游戏行业的确很赚钱没错。”
钱钱:“………………”
她掰着手指数七位数八位数到底是什么概念,数完一遍不敢相信,又重数一遍,还是不敢相信,再重数一遍,数得自己两眼发黑。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我们事务所上班?”钱钱不敢置信地问。她要是一年有这个收入,她一定会把所有甲方都打包扔到索马里海沟去,并从此投入自由女神的怀抱。
“谁知道呢?”韩闻逸耸耸肩,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越明宇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瘫脸。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连越明宇自己也在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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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心理咨询,金意申又和钱钱聊了一些关于她焦虑时的感受。
每一次在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重新整理记忆,她都能从回忆中找出一些曾经被自己遗忘或忽略的细节。
焦虑的症状是一次又一次加重的。上一次的失败会导致她下一次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第一次,她想的或许只是完成一幅能得优的作品;第二次,她开始期望自己能够完成一幅完美的作品;第三次,她甚至开始期望自己的作品一鸣惊人,名声大噪……
不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给那些对她一次又一次失望的人一个交代。
跟金意申聊完以后,钱钱靠在沙发上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她感觉十分疲惫。
有些想法说出来之后觉得十分幼稚可笑,可这样的念头埋在心里的时候,越幼稚,越可笑,反而越顽固。越隐而不发,就越强烈渴望。
“谢谢你,金老师。”钱钱说,“每次跟您聊完都很有收获。”
金意申递给她一张擦汗的纸:“因为你自己每一次都会对自己有更深的了解。”
说实话,钱钱取得的进展之快连金意申都有些吃惊。心理咨询的过程是一个帮助来访者更了解也更接纳自己的过程,但聊了几十次一无所获的也大有人在。现在的进展跟钱钱自己的努力和配合是分不开的。
“我给你布置一个功课。”金意申说,“能帮你更快地了解自己。”
“什么?“钱钱连忙问道。
“不断问自己为什么,问到答不出来的时候可以休息一下,休息完了再继续。”金意申给她举了个例子,“比如你在考试之前觉得焦虑,问自己,为什么焦虑?是因为你怕自己不能够做到完美?那为什么你想要做到完美?是因为你不想让别人对你失望?那为什么你这么在乎别人的看法?”
这是一个没有终极答案的过程,就像俄罗斯套娃,一层一层往里剥。而且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不断提问的过程里,人会对自己有一个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
金意申说:“我期待你下次再来的时候,能够跟我分享一些你的收获。”
钱钱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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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钱做完心理咨询回到吴妮妮家,家里没有人。
大周末的,吴妮妮不知道她出去以后什么时候会回来,就和张西约会去了。钱钱的电脑又报废了,无事可做,她便取出一份纸笔,照着金意申的要求开始尝试对自己提问。
她咬着笔想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为什么我不敢面对他们?”
“因为我害怕他们对我失望。”
“为什么我害怕他们对我失望?”
每往下写一行都是很艰难的,有的时候一个为什么后面跟了好几个不同的答案,她得认真想想,哪些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哪些是真实的感受,又有哪一个是诸多理由中最重要的一个。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件往事来。
钱美文和钱为民是三天两头就要吵架的,大多时候只是一些小小的拌嘴,偶尔也会大吵大闹。至于钱钱,也经常会跟母亲有一些争执。
有一天钱美文不知道是吃了□□还是怎么的,大清早先跟钱为民狠狠吵了一架,中午又跟钱钱吵了一架。
钱钱非常生气地从家里跑出来,在院子里碰上了被老妈赶出家门只能在外乘凉的老爸。
她在钱为民身边坐下,气鼓鼓地问他:“爸,你当初为什么会跟我妈结婚?”
钱为民往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怎么说话的?”
钱钱不服气地捂着脑门:“我妈脾气那么大!而且她又不喜欢你写的东西、你看的书、你做的研究,你们俩到底怎么凑一起去的?”
钱为民瞥了女儿一眼:“你怎么知道你妈不喜欢?你妈可喜欢!”
钱钱大惊!
从小带大,钱家夫妻吵架,钱美文总是要骂丈夫,整天就知道研究劳什子狗屁哲学,哲学能吃能喝吗?哲学能赚钱吗?哲学能变成漂亮衣服吗?腐儒!
钱钱以为母亲和那些和哲学家们简直有血海深仇。就算没有仇,那也无论如何跟“喜欢”两个字沾不上边的吧?
钱为民笑了笑,眼角挤出好几道褶子:“你妈要是不喜欢,你以为我当年是怎么把她追回来的?在没有你以前,她比我还喜欢尼采,喜欢黑格尔。”
钱钱这下不光大惊,还失色了!老妈比老爸喜欢哲学?!
钱为民说:“你妈以前吧,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们俩背上几本书,几件衣服,揣上几百块钱,就去西藏待了一个月……”
他说到一半,发现跟女儿说这些似乎不太合适,便戛然而止。
父女俩并肩在花坛边上坐了一会儿,钱为民又说:“你还小,你不懂。人长大以后,拥有的东西越多,在乎的也就越多。人可能会追求一些以前觉得不重要的东西,也可能会……唉,我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懂。”
那天他们父女俩的谈话很奇怪。钱为民欲言又止的,既想说,又不想说,最后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当时钱钱确实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只觉得莫名其妙。可有一些话还是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直到后来的有一天,她在书上看到一段话。
书上说,母兽养了小兽以后,激素会让母兽变得很有攻击性。因为它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
她也逐渐开始明白父亲那天的欲言又止是因为什么。
那天钱为民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可他又想让年幼的女儿也能稍稍理解一下父母……
理解一下父母的不完美。
……
钱钱写不下去了。她把纸笔推到一旁,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
不知道趴了多久,她爬起来,找出手机,登陆选课网,打开补考报名的页面。她对着色彩构成四个字发呆。
犹豫良久,她眼睛一闭,按下了“确认”选项。
=====
韩闻逸回到家,在楼下碰到了也正准备上楼的钱美文。
“小韩啊。”钱美文叫住他。
“钱阿姨。”韩闻逸向她问好。
那天晚上韩闻逸跟钱为民说的话,钱为民回去已经转告钱美文了。钱美文担心地问韩闻逸:“小韩,是你在帮钱钱做治疗吗?”
韩闻逸摇头。
“啊……”钱美文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她问,“那,你是专业的人,你告诉阿姨,阿姨跟叔叔应该怎么做?”
韩闻逸犹豫。要不要家人帮忙,那应该是钱钱做决定的事。他想了一会儿,开口:“理解……阿姨,多给她一点理解吧。”
钱美文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下头。
回家以后,钱美文一看时钟,已经到饭点了。今天钱为民不在家,没人烧菜。她跑到厨房,想看看冰箱里有没有食物,一打开冰箱,就看见了一把芹菜。
是那天钱钱带回来的,这两天钱为民没心情烧菜,就把菜扔冰箱了。
钱美文把芹菜拿了出来。
忽听“啪”地一声,有东西从芹菜束里滑落,掉在了地上。她忙弯下腰去捡,却发现掉在地上的东西竟然是一个首饰盒。
“这什么东西?”钱美文莫名其妙地放下芹菜,捡起首饰盒,“谁把这东西放冰箱里的?”
她捧着盒子左右打量了一会儿,打开了首饰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串光泽油亮的珍珠项链。
钱美文先是一惊,随后怔怔地对着珍珠项链发了很久的呆。直到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珍珠项链的样子。
她一开始压着声音,后来想起家里没有人在,终于大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