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钱钱正坐在位置上作图,肖巴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就神神秘秘往她身边凑。
“小钱钱,我刚才去了趟灵姐办公室。”他附到钱钱耳边,“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看到什么了?”钱钱漫不经心地附和了一句,手上的工作完全没停。
“灵姐把之前挂脖子里的戒指拿出来戴上了。”
“哦?”
“看来她跟老大打算正式公开了。”肖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过段时间办公室里会不会发喜糖啊?”
钱钱甩鼠标的手一顿。
许是这段时间以来听肖巴说了太多韩闻逸和夏见灵的花边八卦,她都已经习惯了。她没觉得生气,也没觉得嫉妒,就是真心觉得好奇。
“八哥,”她慢条斯理地问道,“为什么,你一直觉得,老大和灵姐是一对?”
肖巴一愣:“难道不是吗?”
钱钱歪了歪头:“他们否认过的。”
“他们那是不愿意公开吧?办公室恋情就是这样的。”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她问,“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他们俩是一对?”
肖巴眨眨眼,突然卡壳了。
他本来想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可仔细想想,他平时注意到的一些事情,似乎可以说明韩闻逸和夏见灵都有对象了,但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说明他们的对象就是彼此。他之所以如此坚定,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认为他们俩是一对,所以无论发现什么线索他都往这方向想。
肖巴挠挠头:“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是一对。因为觉得他们俩特别般配。你说他们又是校友,又一起出来创业,家里又门当户对……没道理不是吧?”
钱钱点头。听起来好像的确有几分道理。
“干嘛?”肖巴奇道,“难道你有别的八卦?”
“没有,”她淡淡地说,“我就好奇问问。”
肖巴奇怪地打量她,然而她的注意力已经回到电脑上了。
肖巴自讨了个没趣,耸耸肩,也继续工作去了。
……
此时此刻,韩闻逸正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里武顺的个人资料出神。
最近他一空下来,就会想想武家人的事情。家庭治疗和普通的心理咨询最大的区别就是,普通的心理咨询只需要面对一个来访者,只要找出来访者身上的矛盾点以及弄清楚他的诉求,然后想办法帮助来访者在他所处的环境下实现诉求。可家庭治疗,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需要搞清楚他们每个人身上的矛盾和每个人的诉求,然后帮助他们寻求一个新的平衡。
韩闻逸在纸上写下“叛逆期”这三个词,然后用笔顶着下巴沉思。他要搞清楚他们的感受,撇去专业知识和经验之外,在很大程度上,他也得依赖同理心。假如一个心理咨询师并不是真正理解自己的来访者,而只是照本宣科地讲些东西,那他将很难走进来访者的内心,也很难从根本上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可他自己并没有经历过叛逆期,所以不是特别能体会武顺的感受。父母和他的关系从小就不亲密,他们对他的照顾颇有疏漏,因此对他的管束也不甚严格,意见不合时往往说几句,说不通就放弃了。他实在无须用叛逆的方式为自己争夺什么。
过了会儿,他又在纸上写了几个词汇。“自由”、“平等”、“空间”、“自控力”……
这是他跟武顺聊完之后,从武顺说的话里感受到他的渴望。但必然有一些东西,是他没有感受到的,又或者武顺自己也并未厘清,所以没有表达出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在纸上慢慢写下了“责任感”这三个字。
这是他自己的理解——所谓的自由,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种广袤无垠给人带来的感觉往往并非自由,而是迷茫。真正的自由,应该是人渴望一件事,并且凭他的能力可以去做这件事。因为有了限制,因为有了目标,人才能真正体会到自由的美妙。于是自由也好,自控力也好,空间也好,武顺现在所缺乏一切东西,都可以换一种形式来表达——那就是责任感。
当一个人开始明白自己该对什么负责,对亲人的责任也好,对家庭的责任也好,对社会的责任也好……当他开始承担责任,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判断、去思考、去做决定,他也就有了发挥的空间。他的自主能力和自我认知水平必定会提升,他会开始理解很多以前不能理解的事情。
韩闻逸转了转笔。下一阶段他对武家的治疗,重点就放在培养武顺的责任感上。但是武大问和郑婉柔应该怎么做才能培养出儿子的责任感,这又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了。
思考完这一切,韩闻逸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漏掉了什么,然而一时片刻是真的想不出来了。
……
晚上下班以后,韩闻逸有事出去了,直到九点多,他才开车回住处。车刚开到t大门口,他看到前方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一个眼熟的人影。那个人脚步蹒跚地往前走。
他不由一愣,连忙开车跟上去,减慢车速,摇下车窗:“钱钱?”
钱钱正低头往前走,忽然听到有人叫她,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迟钝地回过头。她茫然地看着坐在车里的韩闻逸。
“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家?”他问。
“我跟吴妮妮去吃饭了……”钱钱慢吞吞地回答。
韩闻逸发现她的脸色很潮红,目光也挺迷离,走路的脚步都不稳扎。他问道:“你又喝酒了?”
钱钱没吭声。
韩闻逸想了想,先加快车速,去前面停车区域把车停好了,然后从车上下来,跑回钱钱身边。他在钱钱面前站定,借着路灯的光仔细打量她。
他伸手撩起她脸边的碎发,指尖碰到她的肌肤。酒精的余热还没散去,她的脸颊还有些发烫。
“以后你要是喝酒了,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他说,“你这样一个人回来我不放心。”
钱钱撇开眼,不服气地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韩闻逸好笑:“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像小孩子啊。”
钱钱并不觉得自己喝醉了。当然,真正喝醉的人也不会觉得自己喝醉。她只是觉得身体有那么点不太听话,比如她看准了一块地砖落脚,脚却会踩到地砖的缝上。但她的思绪却是很清明的,甚至比平日更清明。
韩闻逸过来牵起她的手,开玩笑:“走吧,小朋友,我带你回家。”
钱钱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一直挪到韩闻逸的身上。韩闻逸在前面领路,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她突然觉得他的身影变得很高、很大。她又垂下眼看地上的影子。路灯从斜前方照过来,她的影子被他完全覆盖住了。
韩闻逸刚走没两步,忽觉身后的人似乎停住不动了。他不解地回头:“怎么了?”
钱钱皱着眉头,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小孩子了。”
韩闻逸怔了怔,语气宠溺地哄道:“好好好,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他那敷衍的态度让钱钱更不爽。她盯着他的眼睛,加重语气,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韩闻逸:“……”
他没体验过叛逆期少年的感受,现在倒提前体验起有一个叛逆期孩子的家长的无奈了。
他索性停下脚步,认真凝视钱钱的双眼。
钱钱目光闪烁了一下,默默把视线转开了。
韩闻逸凝眉。他知道钱钱最近心里有事,但他工作太忙,他们一直没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谈。他突然觉得今天或许是一个机会,喝了点酒的钱钱更有可能把她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
“好吧,你没喝醉。那么我们聊一聊。”他问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钱钱没吭声,低头用脚尖磨地上的石子。
“没关系,有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钱钱继续踢石子。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说,那么我来提问,你回答‘是’或者‘不是’,好吗?”
钱钱终于有反应了。她抬头看了韩闻逸一样,又迅速把头低下去了。
“你们心理咨询师都是这样的吗?”她皱着眉嘟囔。韩闻逸现在的语气跟金意申跟她说话的语气很像,连台词都差不多。
韩闻逸微微一怔。他的确很擅长鼓励别人向他袒露心迹,这几乎成了一种职业习惯。
“呃……”他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说,钱钱却又开口说下去了。
“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呢?”她轻声问道。
“什么?”韩闻逸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问?”
钱钱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朝前走去。韩闻逸连忙跟上。
“抱歉,”他观察着她的脸色,“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让你不舒服?”
钱钱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没关系,你可以……”他意识到自己又顺嘴了,默默把嘴闭上。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了一段路。
“哥。”她轻声叫道。
“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沮丧……”
“什么让你沮丧?”
钱钱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你。”
“什么?!”韩闻逸怀疑自己听错了。
“跟你在一起,让我很沮丧。”她重复了一遍。
韩闻逸猛地停下脚步。
钱钱也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他。她没有要收回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韩闻逸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你没有……”钱钱再次摇头:“你什么都好,是我不好。”
韩闻逸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成分或是醉酒说胡话的样子,可是都没有。钱钱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到可怕,这让他心里忽然绞了一下。
他舔舔嘴唇,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容易产生误会的。”
钱钱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很清醒,但她讲出来的话却很混乱:“……我努力工作来回报你好吗?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回报我?”韩闻逸不停摇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等钱钱回答,他又抬手制止了。无论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中,他都很少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但这一次他有点害怕了。
“算了,你喝醉了,等你明天清醒了我们再好好聊聊。现在我们先回家,好吗?”
钱钱终于把目光从地上挪开,抬起头看他。
“哥……”
她的眼神让他心再度绞了一下。他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这让他垂在身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韩闻逸紧张地屏住呼吸。他终于明白,被人发好人卡的不安从而何来。他很害怕后面还有个“但是”在等着他。
“但是我不明白……”钱钱轻声说,“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顿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