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诸夏】
北狄皇城传来一件喜讯, 狐帝那个不学无术、没个正经的二皇子殿下上官濯月要大婚了。
城北刚刚遭了灾,被锁妖塔一闹整个皇城的人都是死里逃生,这会儿大家每天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得灰头土脸的, 掐指一算,也是该有点儿喜事冲冲喜……于是皇族大婚, 皇城开始张灯结彩时, 大多数人都忘记问了一个非常核心又重要的问题:新娘子打哪来的?
大部分人说起这事儿皆是一脸茫然。
而知道这事儿来龙去脉的人则皆是一脸便秘。
“……这事儿说来话长,那个二皇子殿下要娶的姑娘, 好像是人族领袖易玄极的未婚妻。”
“啊?”
“呃, 就是这样。”
“啊啊?”
“毕竟还没过门, 说什么未婚妻都是虚的, 谁抢到了算谁的呗……二皇子殿下是这么说的。”
“……”
“人往高处走呗,二皇子殿下再如何,等大皇子殿下继位后也是个王爷。”
“话不能这么说那易玄极祭剑救城,最近也很得人心, 那女的——也不怕押错宝呐?”
“嗤,呸呸!我听说可不就是因为祭剑的事儿闹了矛盾, 这才改嫁的么……”
“嘘——”
偏殿屋檐下,两名宫人窃窃私语, 说得起劲。
又被偏殿里“嘎吱”一声推开的门声音打断了, 从里面探出张不耐烦的脸,狠狠地瞪了两名宫人一眼,他们不得不同时收声,拱了背, 拢着袖子灰溜溜离去,走时也不忘记瞥了眼藏在阴影下的偏殿大门,眼底含着不屑。
青雀狠狠将房门关上,咬着下唇看着身后坐在茶几边的少女——
那日那场巨变让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是以前那样,慵懒而灵动,总是有些好动的样子,现在她总是沉默地坐在某个地方,一坐就能坐上一天;
以前她的眼中黑白分明,眼中有光,如今却如同一潭死水;
以前她就很少笑,最多在易玄极的面前展颜,如今便笑得更少了,哪怕是勾起唇角,眼中也还是一片安静;
就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青雀甚至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严重变故,只是对那日锁妖塔宣战,易玄极祭剑救城的事略有耳闻……青玄大概知道得更多一些,但是他也不愿意与他人多说,只是这些日子对花眠的偏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偶尔提起花眠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青雀光只知道,祭剑救城后,无归剑差点儿就碎了,是花眠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保了下来。
之后她生生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不省人事,她家公子也跟着在床头守了一个多月,几乎是寸步不离……什么灵药秘丹都往下灌了,但是她就是不肯醒过来。
还是某日,公子因为别的要事不得不走开,偏偏在他不在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人默默地睁开了眼……青雀几乎喜极而泣,却还没有来得及打发人去通知公子,便听见花眠用极其沙哑的声音说,她要接触和他的婚约。
青雀当时一头雾水,意外的是,对于花眠的决定,玄极听过之后只是沉默。
当晚在她房间门外生生站了一夜,天亮时转身走开,之后,两人就形同陌路了。
青雀还是在玄极有意无意的指示下留在花眠身边伺候,好在花眠并没有将对着玄极的一腔怒火发泄在别人的身上,对青雀还是一如既往地客气……青雀很想搞清楚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追问青玄,那家伙却是一脸心虚加欲言又止,最后被逼急了,还让青雀给传话,要跟花眠道歉。
青雀被蒙在鼓里,这些天不知道翻了多少个白眼——
并不知道这些神经比麻绳还粗的男人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再后来,狐族二皇子的东西一箱箱的往偏殿抬,等青雀反应过来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都是所谓的“聘礼”时,关于狐族二皇子上官濯月充当老实人,接盘人族领袖易玄极未婚妻的“奇谈”已经由遮遮掩掩变得人尽皆知。
……众人有些懵逼。
当事人却显得非常淡定。
此时此刻她坐在茶几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又转过身细细检查着过几日要穿的嫁衣针脚——与人族那火红的嫁衣并不相同,狐族的嫁衣是白色的,纯白的羽衣带着巨大的兜帽,在人族看来其实白色是不大吉利的颜色,但是听说这羽衣在狐族世代相传,又一些特别的意义,尤其珍贵。
火红的滚边,描金线的百鸟繁花,唯独这两样看着有一些婚礼的热闹。
“姑娘,那羽衣上的百鸟繁花倒是看着有些眼熟。”青雀没话找话,她怕花眠天天憋着不说话能活生生把自己闷死。
“嗯,”花眠柔软的指尖从那百鸟繁花纹路上扫过,听着有些漫不经心的冷漠,“无归剑剑鞘上的图案照着搬过来的。”
“咦,”青雀一愣,“怎么用那个图案啊?”
花眠轻笑一声,垂下眼,却并未作答。
曾经捧着嫁衣,满心期许那一日的到来,挑灯细细在红嫁衣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缝下一朵属于无归剑鞘上百花中的一朵……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拥有一副完整的与剑鞘雕刻图案相同的嫁衣,若是那个人当初这么做了——
她恐怕会幸福激动得死掉。
“……”
敷衍勾起的唇角放平,花眠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地将正在打量的嫁衣放回了礼盒里打发青雀放好。
“无归公子呢?”
“公子好着呢,今日去看的时候,好像已经可以稍站一会儿,练一会儿剑了。”
“他怎么那么闲不住啊?蚂蚱似的。”
青雀笑了起来,不太清楚这忽然冒出的无归公子,和花眠姑娘是什么关系,看着倒是亲密。
那日祭剑归来,她渡了一半的修为给他,像是对着个被蹂躏得一塌糊涂的旧衣裳缝缝补补,原本只是向死求生,苦苦挣扎,没想到还真被她把人给了下来……
玄极给无归随便找了个身份搪塞过毫不知情的人们,然后将他安置在养心殿内修养——前几日花眠去探望他时,他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只是胸前那一道伤疤实在触目惊心,让人轻易想到那日锁妖塔的邪气大剑对着他穿胸而过的一幕……花眠当着他的面又好好哭了一轮,然后无归就不许她再去探望他,说是嫁人前流泪,终归还是有些不吉利。
花眠没说什么,她也没有告诉无归,其实吉利不吉利根本无所谓,她已经生无波澜地活了四千多岁,接下来的几千岁,她也还是会这么渡过的——
拽着无归说了一些话,还谈及自己的婚礼,又不可避免地说到了他们的主人,花眠沉默了几分钟好好对无归拜托了一件事,无归听后勃然大怒,直接将她哄走。
之后更是对她闭门不见。
当真白眼狼得很。
花眠想着,又觉得有些疲惫,见青雀踮起脚想把放嫁衣的礼盒收好,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她微微蹙眉让她就随便找个角落摆着行了当心摔着……等月亮完全升过柳梢头,青雀退下,屋子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花眠吹熄了蜡烛,滚上床拉上被子把自己裹好,又在冰冷的被窝里打了个寒颤。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她心想,也不知道春天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她倒是想要看看,书中北狄的春天草长莺飞的模样。
闭上眼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却全无睡意。
睁开眼,翻了个身,就看见坐在窗棱边,将撒入的月光完全遮掩起来的高大身影……花眠握着被窝的手紧了紧,缓缓闭上眼,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窗子没关是为了通风,屋子里生了暖盆难免气闷,不是为了让人半夜自由出入。”
平静的声音几乎沉浸在夜凉如水当中。
来人闻言,至窗边一跃而下,花眠翻身坐起时他也往这边走,来时的路上不小心踢到了青雀挪到一旁、放着嫁衣的椅子,低头看了眼,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用脚把椅子踢到更角落的位置。
他走到床前。
花眠拢了拢头发,抱着被子坐起来,嗅到了那逼近的人身上带着外面寒风的气息,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有事?”
大半夜的,能有屁事。
玄极站在床前,看着身着简单里衣拥着被子坐在床踏上,一脸冷漠的人……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那双深色瞳眸变得更加深沉:“没事,路过,便来看看你。”
他嗓音沙哑低沉,声音之中似有隐忍。
“进来可好?”
“有什么不好的,吃吃喝喝,安心等嫁,”她勾起唇角,面露嘲讽,“虽然难免听些流言蜚语,编排我如何盘门富贵,水性杨花,但是所幸一墙之隔,说便说了,也不至于少块肉,关上门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花眠。”男人沉声打断她,似不愿意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花眠乖乖闭上嘴,于是屋内又陷入片刻宁静。
……我们何苦至此——
如同陌路。
见面争锋。
握着被子的手稍稍收紧,心中像是被兽爪挠过……在他那沉痛的目光注视中,这些天她以为已经有结疤的伤口又毫无防备地裂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淋漓,呼吸之间仿佛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疼痛。
“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这点至始至终,如今也未曾怀疑。”她抱着被子站起来,站在床上让她比男人稍高一些,借着屋内的昏暗的目光,她稍稍倾斜下身,将自己的脸凑到了他的脸边,“……只是怪只怪我终究还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那日你把无归毫不犹豫祭出,忽然让我想明白了许多,诸夏苍生与一个我,成千上万和一个一,你只不过是做了一道简单的算数题。”
冰冷柔软的指尖轻点在他的鼻尖。
“若是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她附身,蜻蜓点水般亲吻他的唇瓣,熟悉的气息扑入鼻中,只是他唇瓣有些干燥起皮,这些天他过得并不好——
花眠心中却诡异地燃起一丝丝快意。
“只是不幸的是,我是那个个‘一’,就像是无归对你来说不过一把神器,对我来说却是孪生兄弟,我和他一般啊,会哭,会笑,也会痛……”
花眠絮絮叨叨地想到哪说到哪,有些没有逻辑,她也不知道玄极听懂了没有……只是最后这些碎碎念被他突如其来的吻打断——
他扣着她的肩膀,让她连续后退跌坐在床榻之上,与此同时他单膝跪在床上,吞噬她的唇舌,固定在她腰间的铁臂仿佛要将她的腰拢断……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便感觉他在颤抖。
“别嫁……”
她听见他的声音里带着仿佛声带被撕裂的沙哑。
“别嫁给他。”
花眠沉默。
良久,她抬起手,柔软的手掌心蹭了蹭他的脸,被新生的胡渣扎得有些痒痒……她一边心想“该修面了啊”,却推开了他,黑暗之中,只是对视上那双尚可看清的脸,含糊地笑了笑:“别哭,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言语之间,指尖轻弹去让人心烦意乱的微微湿润的触感。
“玄极,天下偌大,我这样胆小又懦弱的人,只不过想要一个归处。”
“……”
“而你,或成千古一帝,却并非良人。”
第86章 【诸夏】
无论如何最终还是到了花眠该出嫁的那日。
虽然花眠就住在皇宫里, 上官濯月也早早就成年在外面开了府,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是把花眠从宫里往外抬进皇子府, 所以只得提前一天让花眠住进了城外的驿馆里。
大婚当日一大清早的,花眠便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扔进浴桶里下萝卜似的洗了个干干净净, 被人从浴桶里架出来时, 她还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婆子用棉线绞面,把她疼得一个激灵, 这才算是彻底醒了过来。
开了面,坐在铜镜跟前,花眠看着自己的脸也没觉着哪儿不同了, 反倒是有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说后悔么?
也不会。
上官濯月虽然平日里没个正经, 然而认真起来也算是清俊秀逸, 眉目俊郎,往那一站不嬉皮笑脸倒也像个风流书生, 偏偏功夫也并不在大皇子之下, 花眠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上官濯月只是不争,如果他想争, 那诸夏帝位,怎么也轮不到上官耀阳那个外强中干的怂包窥视——
皇城之中有多少拎不清的适龄少女芳心暗许,奈何上官濯月也从未放在心上,开府至今, 府上除却一两个开府时候狐帝硬塞的侍妾,反倒再也没往家里抬过人,前些日子还认真问过花眠,这两个侍妾若是她顶不顺眼,也打发了走也没关系。
如此一看,反倒体贴,像是花眠平白无故捡了个大便宜。
她也没问上官濯月这么就看上她一个老太婆了,思来想去难不成是那日见她千杯不倒,十分喜爱这般能喝的老太婆,所以才执意要娶回家……呃,如此一想,口味颇为奇特。
“……”
妆娘给花眠上妆时,花眠胡思乱想,堂而皇之的走神,周围的人只当是新娘子紧张得不善言辞,纷纷围着她嘻嘻哈哈说些吉利的话活跃气氛……只是他们说什么,花眠倒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周围的人乱糟糟挤了一屋子,抬起头她却一个都不认识,青雀昨日想留下,但是她到底还是浮屠岛的人,眼下花眠□□又微妙,担心她留下落人口实,狠下心将她赶走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如今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然她有些想找个人问问无归去哪了,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家人,大约也是唯一一个此时能给她送嫁的人。
此时上了妆,被人扶着起来换上洁白的嫁衣,不似人族那样出嫁时金冠凤钗,狐族的新娘打扮反而淡雅朴素许多,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白色的靴和白色的嫁衣,只有金边描花看着有些喜庆,花眠好奇地问过上官濯月,为什么狐族的嫁衣是这种颜色……
当时上官濯月只是笑着拍拍她的头,伸手拉扯了下她的袖子:“是不是看着像是丧葬的敛衣?”
花眠尴尬地点点头。
“本就是这个意思,大约就是意为‘从一而终,至死方休’的寓意吧。”上官濯月是这么解释的。
这样的说法虽然有些奇怪,倒也符合花眠的心意。
上官濯月是皇子,所以眼下在花眠眼前伺候的都是宫里派出来的老嬷嬷,在花眠把嫁衣穿好之后,便又被宫娥扶着回到铜镜前,散了发,那上了年纪的老嬷嬷用颤颤悠悠的手拿过了放在梳妆台前特制的雕花桃木梳子,给花眠梳头发——
“一梳梳到尾。”
那梳子从头顶轻飘飘地至发尾,扯着头皮,麻酥酥的感觉。
“二梳姑娘白发齐眉。”
花眠坐直了身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尾上了一些红胭脂扫尾,着实喜气,她试图勾一勾唇,露出一丝丝笑意。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笑着笑着,唇角又忍不住放下了,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在浮屠岛上,紧挨着藏剑阁书房的小院子,里头还种了一些专门倒腾来的无量花,从今往后,也不知还有没有人能稍微照顾它们一下。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它们原本种在峭壁之下好好的,本不该强行将它们移植。
“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
“啪嗒”一声。
窗户外的屋顶之上,有什么陶瓷的东西咕噜咕噜滚下来,落在屋外的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发出好大的声响。
老嬷嬷梳发的动作一顿,宫娥拢着袖子到窗边看了眼,只见摔在一楼门前的只是一个酒瓶,遂放松下来,缩回脑袋抱怨:“也不知道哪来的猫儿,叼来个酒瓶又滚下房檐摔碎来,倒是取得个‘岁岁平安’的吉祥兆。”
这宫娥也是个会说话的汤姆猫,房间顿时又恢复一片喜气。
花眠梳好了头,挽好发髻,老嬷嬷说,姑娘往后嫁为人妇,可不能再像是少女般披散着发,花眠点点头,抿起了唇,白色的盖头落下遮挡住精致的妆容。
花眠站了起来,面朝窗外的方向拧了拧头。
“猫。”
她的嗓音有些低沉。
“怎么了?”
距离她最近的宫娥微微弯下腰,凑近了她。
“……猫,”花眠扶在宫娥手臂上的紧了紧,“赶走了么?”
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些气喘的短暂气音,仿佛听上去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又像是有些哽咽……然而仔细侧耳倾听,喜帕之下,少女却安静得仿佛呼吸声音都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
那宫娥听了,只当是新娘子即将过门的不安和激动,笑着探头瞧了眼窗外,屋顶上倒是什么都没有了,一阵寒风过境,卷起雪尘,屋顶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赶走了,”宫娥依然是笑吟吟的,“姑娘怕猫么?”
片刻沉默。
这才听见低着头的人小声地“嗯”了声,安静道:“有些过敏。”
……
出了驿馆,一眼便见门外,无归早已候于驿馆门外,衣着光鲜雍容,那般精致眉眼惹得围观少女纷纷偷瞧,而他尖细下巴藏于脖间抹领之下,面容白皙,大病初愈的模样。
花眠远远看去,略带期许。
无归似感觉到她的目光,又像是想起来一些什么,顿时那张原本就甚无表情的俊脸有些不耐,微微蹙眉。
“无归……”
“闭嘴。”
无归身下白色骏马不耐刨蹄,有彩轿鸾车紧随其后,数十名司礼宫人浩浩荡荡,每人面带白色狐狸兽形面具,手执宫灯,彩锣,折扇,金银托盘,宫娥二人一人高撑红伞,另一人待花眠跨过门槛,上前,将托盘之中制作精美狐狸面具盛于花眠跟前——
那面具有狐狸尖耳,尖鼻,兽唇以红色丹砂勾描唇角上扬,眼以同色描边,下有狐族皇室图腾,右侧有一缕红色流苏垂下,花眠捧起面具戴上,流苏迎风轻摇,栩栩如生!
花眠戴上面具,又被扶上鸾车,此时,擂鼓声起,从很远的地方,忽然有竹丝之乐悠然响起,乐曲时快时慢,如雨点,如雷鸣,又如春日鹂鸟之鸣……
仪仗队伍缓缓向前行。
行至皇城之前,忽一阵狂风吹来,花眠忽然嗅到桃花的香,她微微一愣,稍稍掀起盖头往外看去,却见极其令人震惊的一幕——
只见冬日暴雪覆盖之下,街道两旁的桃花树却忽然抽枝散叶,顷刻之间桃花尽开,灼灼其华,有百鸟至天空成群飞来,围绕鸾车,久久盘绕!
队伍前方,伴随着彩锣一声轻响,竹乐之中,大祭司忽然开口吟唱——
【暴雪春来,百鸟齐鸣,天蚕羽衣,狐狸娶亲……】
霎时。
街道两旁,百姓跪拜——
而身材高大修长的男子便在如此场合执剑从天而降,在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之前,那抹黑色轻盈落于一片白色的仪仗队伍之前,足下一点,再至鸾车面前!
队伍最前方,无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当下勒马,当看清来人的脸,微微一怔,那张冷漠的脸难得露出震惊的表情,欲言又止……
然而来人却视他为无物,只身探手,一剑挑开鸾车围帘,朱玉碰撞噼里一阵乱响之中,他收剑,一脚踩在已经因为骚乱停下的鸾车跟前,弯腰探手,将戴着面具那人的面具掀起来,斜放至额上。
面具之下,她唇间一抹红,从未如此夺目,也从未如此刺眼。
她抬起头,平静与来人对视,两人相视沉默,男人却径自一笑,仿佛嘲讽她,更像是自嘲:“花眠如何认为我当真会允你嫁了去?”
他说话时弯下腰,唇舌之间的酒气扑面而来。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唇瓣,细细揉弄。
她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他。
玄极眼神微动,在她平静的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虽唇边在笑,然而嗓音沙哑,眼中有血丝,难得一见狼狈,见她不搭话也不理,只是自顾自低下头道:“那日……你可是以为我又要道歉?”
花眠眼神微动。
那从头至尾如面具面容终于产生一丝裂缝。
而玄极只是认真看着她的眼:“你如此了解主人,然而唯独那次却是猜错了——我并非是要同你道歉,那日言语诸多,其实不过是想要同你说……”
花眠抬起手,扣住他的手腕。
男人手微微一颤,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加清晰——
“不过是想要同你说,我喜欢你。”
扣在男人手腕上的手微微收紧。
然而他却定定地看着她:“我喜欢你,若说以前思绪模糊,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今日我却清明得很——那日百姓皆跪拜于脚下,高呼我尊号大名,然而我却并没有一直以来目标达成的喜悦……”
“别说了。”
“之后日日夜夜,我能回忆起的只有那一日你看着我,满眼防备……”
“易玄极!”
极力压低音量的低吼让他声音停顿了下,他抬眼看入她的眼中,见她眼中满是厉色,他却再也不管不顾,只是胸腔起伏,略微颤抖指尖拂过她的面颊,声音低沉:“跟我走。”
花眠伸出手,捉住他的指尖。
这一次叫的却是无归。
玄极有些不以为然,此时再叫无归又能如何,今日他无论如何都会将她带走,借酒沉醉装疯也好,一时糊涂成千古恨也罢,眼下这天下——
这天下,看在他眼中,已经不如一个他。
天下英雄何其多,少了一个他,还有千万站出来。
而她只有他!
玄极伸手,将她纳入怀中,思念多日的柔软身体拥入的那一刻,就像是漂浮多日的双脚终于落了地……感觉到怀中人僵硬几秒,却终于回手犹豫地攀附上他的腰——
在他怀中,她话语在微风之中,仿佛叹息:“主人,至今,我终于等到了你这句话。”
蓝光至他们周身亮起。
玄极微楞,忽然觉得周身微凉,仿佛有什么人拎着一桶凉水至头顶浇下,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这感觉实在太过熟悉,一把搂住花眠的腰,猛地转过身看向身后无归——
有蓝色的光在少年双手中汇聚。
群鸟惊飞。
桃花摇曳,花瓣散落一地。
……
三日前。
少女一只手撑着下颚,懒洋洋坐于茶几边,于床榻之上满脸病容少年闲聊。
“我倒是觉得,现在挺好,主人心怀天下,纵然心中对我有两三分当真的喜爱,我这样的人如此喜爱蹬鼻子上脸,却还是会妄想与苍生再抢剩下的七八分……”
“哼,你也知道自己蹬鼻子上脸。”
“如今我心灰意冷,但是却也知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德行,主人就这样放下便也罢了,我便正好也死了心,和上官濯月那狐狸凑合凑合过一下日子……只怕万一我出嫁那天,众目睽睽之下主人干出抢亲这等戏码,我便又要死灰复燃……”
“………………………………”
“那可怎么办才好?”
“你若是想我死,何必渡一半修为给我再把我活活气死,直接半月前让我走得痛快不好?”
“……”
“我只是觉得主人真的干的出那种事,他那样的男人,表面规规矩矩,性子里可是野得很——”
“要吐了。”
“无归。”
“……干什么?”
“你遗忘咒用得好,不像是我半桶水,你答应我,若那日主人真的来了,你索性便施个遗忘咒语,让大家都忘记好了,连带着我一起……”
“屁!”
“都忘记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的事了,忘记了他,我也给自己放个假吧,去一个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纷争的地方。”
床榻上的少年沉默。
坐在茶几边的少女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外头大雪纷飞,笑了笑,拉上窗……木窗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听见少年在她身后道:“你明知道他肯定也是喜欢你的……”
“可我也不愿意他为了我,把一生的使命与抱负都放下,没有了那些,易玄极还是我喜欢的那个易玄极么?”她言罢,想了想干笑一声,“……你看,我对他要求也是如此之多,蛮不讲理。”
“你欲如何?”
“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喜欢一个人了。”花眠立于窗边阴影之中,她说话声音平静,不见脸上情绪,“只愿终身与寻常物品为伴,求一个清净,任性沉默寡言也无妨,不用交付真心,离开时亦无不舍,亦无喜悲。”
“……”
“无归,你不懂,喜欢一个人,真的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