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打起仗来义无反顾,对见逸儿的事情却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我一问,他就细细分析各种潜在的危险。我觉得他太过谨慎,以至于有些杞人忧天,但考虑到他想见儿子的急迫心情不见得会比我少,遂克制着自己不再去问,静静等着他觉得准备好的一天。
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卫伉出了意外。
根据探子汇报,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残余势力出没,霍去病却不愿多管。一则,他认为这些匈奴残军已经不能算作匈奴军队,他们都是战争中临阵逃脱、违反了军纪的人,因为怕受惩罚不敢回匈奴,只能沦为盗匪,以抢劫为生,而捉盗匪是当地官府的责任,是西域诸国自己的内政。二则,他不屑去捉几个强盗。
可卫伉却显然不同意他的想法,为此还和霍去病起了争执,军中的下属左右为难,一个是卫青大将军的儿子,和太子亲密,还是霍去病的表弟,一个是骠骑大将军,如今圣眷正如日中天,两人虽然在争吵,可毕竟是血缘之亲,指不准一转身又和好了,连赵破奴都不愿意介入表兄弟之争,所以个个唯唯诺诺,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霍去病对卫伉忍让多时,实在不耐烦,冷声道:“现在我是领兵的将军,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等有朝一日你有那个本事领兵时,我自然听从你的命令。”
一句话把卫伉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卫伉恨恨盯着霍去病,嘴里低低嘟囔:“毕竟不是姓卫,与我们根本不是一条心,父亲养大了一条狼。”
霍去病冷冷地盯着卫伉,一言不发。我暗叹一声,如果不是霍去病的身上留着卫氏的血,十个卫伉也早被他杀了。
卫伉与霍去病对视了一会儿,忽地一笑,优雅地向霍去病行了一礼:“骠骑大将军,末将先行告退。”转身掀帘而去。
他和霍去病针锋相对时,我没觉得什么,可他刚才的一笑却让我背脊一阵寒意,总觉得心里怪怪,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本以为事情就此算完结了,却没想到卫伉竟然胆大到私自带兵去夜袭阿克塞,待霍去病知道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霍去病气怒:“等他回来立即让他滚回长安。”
我和赵破奴相对苦笑:“还要他有命回来,阿克塞附近历经几千年的日晒风吹,地貌十分特殊,沙柱崖壁交错迂回,自成迷宫,到了夜晚更是飞沙走石,如同厉鬼号哭,被当地人叫做乌尔苏魔鬼城,如果盗匪聪明地把他们诱进迷宫,躲在暗处射冷箭,不费吹灰之力,只怕就是全军覆没。”
霍去病骂归骂,人却还是要救。我想随去,可他执意不让我去:“我在几万匈奴人中都来去自如,你还担心几百个强盗能伤着我?我和赵破奴同去,营地中没有信得过的人,你帮我守着军营。”
他态度坚决,说得也有道理,我只能答应:“不管有没有救到人,一定要赶在天黑前退出乌尔苏魔鬼城。”
他笑点点头,策马要走,忽地一回身,凝视了会儿我,俯下身子,在严阵以待的几百兵士眼前,亲了下我的额头:“很快就要见到逸儿了。”
“什么?”我顾不上害羞,满心疑惑地问。
他的马已如羽箭一样疾驰而出,滚滚烟尘中,几百兵士消失在天尽头。
从清晨等到正午,从正午等到傍晚,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在屋子中走了几个圈后,猛地冲出了屋子,刚翻身上马,就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我心下一松,暗嘲自己多虑,这里不是长安,只要不是夹杂着亲情的权术阴谋,没有什么能羁绊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卫伉安全吗?”
赵破奴脸色惨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已经看到神情有些委靡和惶恐的卫伉,还有脸色阴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阴沉不同于往日,竟像那天霍去病射杀李敢后,他看向霍去病的神情,阴沉下透着隐隐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声音颤着问:“去病在哪里?”
赵破奴低下头,沉默地让开路,众人也随着他的举动让开道路,两个兵士抬着担架小步跑着上前,霍去病毫无声息地躺在担架上,脸容苍白,一动不动。
我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赵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军医探了霍去病的脉,匆匆道:“将军还活着。”
我扶着赵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怎么回事?有多危险?”
赵破奴递给我用布包着的两支箭:“将军为了救卫伉,冒险进入了乌尔苏魔鬼城,因为对方熟悉地形,我们很难找到他们的藏身地,里面地形狭窄,我们不能集体作战,只能分头迎敌,混战中,将军身中两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时激怒悲愤,手下力量过大,两只箭被生生扭断,我随手丢了箭,转念间又用布包好。低头捡箭时,看到任安和卫伉脸上的一丝喜色一闪而过,刹那又露了失望。
我对赵破奴道:“麻烦将军让他们都散了吧!”不一会儿,所有人都沉默地散去。
卫伉期期艾艾地问:“可需要帮忙?我们要立即回长安吗?也许那里有更好的大夫能解毒。”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齿缝里一字字挤出来:“我只想你立即消失在我眼前,否则我怕我一时忍不住会先废了你。”
卫伉立即勃然大怒,冲过来就想动手,赵破奴刚想拽着我躲开,任安已经拦住了卫伉,强拖着他离开。赵破奴刚才一直很克制,此时盯着他们的背影,眼内也是熊熊怒火。
“和盗匪的战争中,卫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后腿?”
赵破奴垂下头,低声道:“当时地形复杂,末将没有看清楚,不敢乱说。”
军医查验着霍去病身上的伤口。我蹲下身子,双手合拢,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他的手拳成拳头,触手冰凉,我一面轻搓着他的手,一面缓缓掰开他的手掌,忽看见他的手掌当中有个鲜血写的“逸”字。已经十分模糊,乍一看倒更像拼斗中无意的划痕,但因为我对这个字极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别处。
“拿些水来,将军手上有血。”我一面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迹擦去,一面皱眉沉思。
军医长叹了一口气,跪在我面前:“姑娘设法尽快回长安吧!两支箭是两种不同的毒,小人无能,竟然一种都无法辨别。”
“你能保证到长安前不会毒发吗?将军还禁得起几日几夜的长途颠簸吗?”我忍着泪问。
军医的头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随着他的头渐渐坠落。手中握着的冰冷的手,成为唯一支持我还能继续面对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坚强,我还要把他的冰冷驱除:“你先下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会儿:“赵将军。”
“末将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长安带最好的太医过来。封锁整个酒泉城,不许任何人进出,绝对不许消息泄露,你知道不败的战神霍骠骑对匈奴和西域各国意味着什么吗?”我从霍去病怀中掏出兵符,递给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斩!”
赵破奴思量了一瞬,半屈膝跪下,接过兵符,却犹豫着没有立即说话,我道:“如果卫伉和任安要闹事,你斩了任安,卫伉也就闹不起来了,杀鸡儆猴的道理你应该懂,我要想杀卫伉,也不会选择这个时机。”
赵破奴神情一松,眼中却带了困惑,忙道:“末将明白。”
“以骠骑大将军的名义征召西域各国以及民间的名医,就说……就说……一个随侍在他身侧的女子误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隐秘地泄露是霍嬗的母亲。”
“是!”
“西域各国的大夫到后,只许进不许出。把军中的大夫分成两拨,轮班日夜守候在屋外,随叫随到。目前就这些事情了。”
赵破奴起身要走,我却一屈膝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大惊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膊时,脸涨得通红,手簌簌地有些抖。
“赵将军,两次相帮,大恩不能言谢,金玉只能铭记在心。”
他蓦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面上的坚强刹那崩溃,抓起霍去病的手凑到嘴边咬了下,却终究舍不得狠咬:“去病,如果这是你和九爷设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不和你说话……你竟然如此吓我……”话没有说完,眼泪已滚了出来:“不,只要你平安,我什么都不计较……我不生气,只要你平安……”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他的掌心,会聚成一弯泪潭,映着自己煞白的面孔,满眼的煎熬和痛楚。
大汉朝现在的威仪的确对西域各国震慑十足。
十年前汉朝商人过西域时,还常常被欺负,甚至大汉国的使者张骞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话,就让西域各国纷纷派出宫内最好的太医,并且急急从民间召集名医。
以九爷在西域的势力,应该消息一传出就能收到。但到得最早的却不是九爷,我心中对他们两人是合谋的怀疑越发重,只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况下,才会不着急露面,让整个布局无懈可击。
第二日中午,一个一脸皱纹、胡子老长的老头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我面前,身后还随着两个捧药箱子的学徒,都穿着从头罩到脚的宽大黑袍,连胖瘦也不可辨。
领他们进来的侍卫道:“这是依耐国派来的太医。”
我和老头的视线一触,忙匆匆转开,对侍卫吩咐:“你下去,老规矩,太医看病期间不许任何人接近屋子。”
看侍卫转身出去后,我又到帘子旁确定了一下他们是否把守严密,转回身一句话不说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爷只是一声轻叹,没有解释什么,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那群强盗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爷探着霍去病的脉,脸色忽地大变,一瞬间额头竟有汗珠沁出。
九爷把脉的时间越长,神情越震惊,到后来手都在微微发颤:“玉儿,怎么回事?霍去病怎么会中了两种毒?”
我见到他后,原本已经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时心情大起大落,眼前有些发黑:“难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们商量好的毒?”
九爷急急拆开包裹好的伤口:“左肩膀上的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这箭却是另有他人。”
“我现在不管是谁射的,只求你赶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满心焦急中嚷道。
九爷细细查看着伤口,我突然想起我还收着断箭,忙拿出来给他。九爷将其中一支箭凑到鼻端闻着,跟随而来的仆人忙捧出各种器具,供他试毒,半晌后他仍旧在研究从箭上刮落的木屑,时间越长,我心中越怕,满腔希冀地问道:“你的医术不是很好吗?你肯定能解这个毒吧?”
一旁的仆人极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里嘀咕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立即反应过来,我太心急了:“对不起,我不该……”
九爷摇摇头:“玉儿,你不用对我说这些话。箭上的毒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为此药从下毒到最后身死需要七日。死后的症状很像感染瘟疫而亡。此药由七种毒药配制而成,解药恰恰也是这七种毒药。但炼制过程中七种药物以不同的顺序投放,解药则必须以相反的顺序炼制。”
九爷的语气沉重,我心中透着冰寒,声音干涩地问:“你能确定顺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