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默看着手中的白玉小壶,耳边是皇甫毅的话:“公子,容我说句僭越的话,夫人能考虑下人们的感受,实属难得……还记得一年半之前,我和承昭在大秦碰到夫人,她当街从纨绔子弟手中救下一个小乞儿……夫人能由己及人,又正义勇敢……”
舒默沉默了半晌,并未接话,转而看了眼天色,吩咐皇甫毅:“阿毅,让大家放缓前行速度。”“是。”皇甫毅领命而去。事关公子家事,即便和公子私交再好,也不好置喙;会多嘴,只是觉得公子需要一个体己人,而这个大秦公主不同旁人,也许正是会温暖公子的那个人!
舒默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仰头喝下凉茶。舒默长期生活在乌桓,又是男儿,并不畏热,但当茶水滑进喉咙的一瞬间,竟奇迹般地让他觉得沁人心脾。
马车上的舞惜明显感觉到行进速度放缓,也不去较真,毕竟若是晚上到不了驿馆,不知会惹什么麻烦。
舞惜在马车的摇晃中,慢慢起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扣窗的声音,舞惜睡眼惺忪地看着云珠,云珠小声告知:“公主,是皇甫将军。”
舞惜心中疑惑,却还是迅速让自己清醒过来,稍整面容,方才掀起帘子:“将军,有何事?”
皇甫毅拱手:“是公子让属下来请夫人下车。”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右前方。
舞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露惊喜,只差没跳起来,略整了整衣裙就下了马车。云珠和秋月深怕她摔着,也急忙跟了下去。
不远处的舒默注意着她的举动,看着她孩子气地跳下马车,奔向前方,微微拧了下眉,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原来在队伍的右前方是一条悠悠流淌的溪流,溪水潺潺,在这盛暑天气,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奔跑中的舞惜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失公主的气度,她喜欢这样自然随性的自己。云珠和秋月则是见惯了舞惜的随性,只是跟着她身后,不曾劝阻。至于其他人早已在皇甫毅的指挥下忙着各自的事。倒是舒默,不知是否感染了舞惜的快乐,也下了马,缓步朝溪边踱去。
溪水清澈见底,叮叮咚咚,像支欢快的乐曲。舞惜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微仰着头,闭上双目,只觉得身处一片水声之中,清凉芬芳的水气四散弥漫开,渐渐将暑热消弭于无形,身处其中,顿觉身心安宁,不再浮躁。
过了一会,舞惜俯下身子,将溪水轻轻撩起,拍在脸上。那凉津津的溪水沁到皮肤上,有风微微吹过,痒痒地只觉得松弛而畅快。
回过头,舞惜笑着对云珠和秋月说:“姑姑,秋月,你们也来试试,这溪水极清凉!”
秋月见舞惜笑得开心,也有些跃跃欲试,刚想过去,衣袖被云珠扯住。舞惜也注意到云珠的动作,正有些纳闷,却见云珠朝另一侧屈膝,声音稳稳而恭敬:“公子吉祥!”“恩。”舒默应了声,抬手示意她俩退下。云珠和秋月看一眼舞惜,向后退了几步,垂首而立。
舞惜在听见“公子”二字时,秀眉微蹙,难得这样愉悦,就这样被破坏了……然而即便她心底百般不喜,在回首的瞬间,还是一脸平和地打招呼:“二公子。”
直到听到她的声音,舒默仍有些晃神,怎么就走到溪边了?随即意识到失礼,他难得口拙:“公主之前的茶水……味道不错。”
舞惜一愣,想着自己之前的举动,面颊也微微泛红,将目光看向远处,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两人间陷入一片尴尬。
舞惜坐在地上,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没走,很是懊恼,索性就忽略他吧!这样想着,就又有了心情,俯下身子,用手不停撩起溪水,泼向远方,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意。
舒默就这样静静看着她,此时已近黄昏,落日的余晖层层点点地洒落云间,诸多霞色调和成斑斓的天空。舞惜就那样坐着,一动一静间,霞光如铺开的七彩织锦自天边披上她的肩头。
两人一个不知疲倦地戏水,一个一动不动地立着,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安静。舒默忍不住皱眉,过了这许久,她竟真的似他如无物?从未有女子这样将他忽视个彻底,即便自己对她没什么心思,但男性的自尊也无法适应的漠然!终于舒默忍无可忍地低咳两声……
正戏水高兴的舞惜仿佛真的忘了身后的人,直到此时方才忆起被自己忽略个彻底的人,飞快地起身、回头……手中的一捧水就那样惯性地泼向前方?——
舒默微闭了下眼,没成想这丫头竟然就那样将水泼在自己身上,而自己该死地没有躲避……再睁开眼时,他已隐去眼底的怒气,但仍然板着脸看着舞惜。
舞惜见他那样,想笑又不觉得无礼,只得埋下头去,暗自吐了下舌头,眼底是掩不去的笑意。
不知为何,虽未看见她的表情,舒默脑中仍然能想象出此刻低头的她必定是带着笑意的……见她许久没有抬头,舒默带着恼怒地打破沉默:“你?——”“二公子!”舞惜抬头,飞快打断他的话,“那个……智者乐水,水也乐智者!所以说,你是智者!”
舒默哑然,他想过她的各种正常反应,就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不正常”的反应!不过……倒也欣赏她的应变,但仍板着脸,冷然道:“这样说,我应该很荣幸地感谢你?”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虽为女子,却也有成人之美!二公子不必客气!”舞惜快速接话。经过这一闹,她发现这个二公子挺有意思,并非是个刻板的男人,也就没那么排斥他了。
听她的对答如流,舒默也有些忍俊不禁,然而一想起自己身上的水迹,生生将笑意憋住。
正在这会,皇甫毅不识时务地闯来:“公子,时辰不早了,该上路了!”语毕才发现舒默胸前一片水迹,看看舒默的表情,再看看舞惜脸上的笑,他有些明了,接话,“前方的驿馆已准备妥当!”
舒默瞧着他那副了然的神情,有些气闷,转身离去前吩咐:“阿毅,照顾公主上车。”
到了驿馆,许是因着稍早两人的交集,用餐时倒比前些天更安静了几分。
是夜,舞惜洗漱完毕,坐在窗前凝望月色,云珠看她面上似有愁容,猜想多少与二公子有关,遂示意秋月出去。
舞惜静静看着那如水月色,想着与沈浩的种种往事,或甜蜜或争执,忍不住轻叹一口气:苏子瞻曾说“月有阴晴圆缺”,可失去了沈浩,自己的爱情中可还有月满之时?唉……
“公主。”云珠上前,打断她的沉思。
“嗯?”舞惜略带着一丝迷茫,但感受到云珠眼底的关切,还是微扬嘴角,问道,“姑姑,什么事?”
云珠看出她眼底的不确定,细细揣度着开口:“奴婢瞧您自从离了大秦,似乎一直面带愁容,可是思念皇上和二皇子了?”
舞惜点头,她说的原也不错,这几年同父皇和瑾哥哥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冷不丁地离开他们,去陌生的环境,甚至有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成为自己的丈夫……饶是舞惜这样的心性,一时之间也难以适应。
还好……还好有云珠和秋月,自己也还不至太孤立无援……
想到这,舞惜伸出手,云珠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舞惜充满感激地说:“姑姑,幸好你和秋月还在我身边……”
云珠打断她的话,声音中透着温和与诚恳:“公主怎么说这样的话,奴婢早就说过,必会陪伴您一生!秋月也是一样的。公主请安心就是。”
舞惜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她向来是投桃报李之人,也暗下决心,无论未来之路如何,必会好好护着云珠和秋月。
两人这样闲话几句,云珠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以您的才学和品貌,奴婢原是盼着皇上能为您在京城择一个如意郎君……”边说边暗自打量着舞惜,见她面色平静,并未有任何不悦,才继续道,“没成想您选择了远嫁和亲,那以后二公子就是您的依靠了。奴婢知道二公子府中已有多名妾侍,这对您来说十分不公。可是奴婢瞧着二公子与您也实在是郎才女貌的,想来二公子必不会薄待您的!”
舞惜听着云珠这样絮絮说着,不经意又想到沈浩,一时怔怔,没有回话。
云珠见她这样,急忙跪地:“奴婢逾矩了,若惹公主不悦,公主尽管责打奴婢就是!”
舞惜心中明白她能说这样一番话十分不易,是真的为自己着想的,赶紧拉起她,信任地开口:“姑姑,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与他相识未深,何况我又是异国公主,去了乌桓难免身份尴尬。两心相悦之事,勉强不得。你放心,他若真是我的良人,我必不会放手!”
云珠听她这样说,也就安心了,又劝慰了几句,开始为她整理床褥。
舞惜见云珠忙碌,心底忍不住失望:舒默即便是人中龙凤,在我心底也是无法与沈浩相提并论的,何况他早已有佳人在侧……对于“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自己来说,实在无法对他敞开心扉!
另一边,舒默和皇甫毅也在月色下小酌。
皇甫毅向来在舒默面前不拘小节,自然提起白天一事,舒默瞪他一眼,指了指酒杯,说:“美酒当前,也堵不住你的嘴?”
皇甫毅嬉皮笑脸道:“公子,我瞧着夫人配得上您,甚至……比侧夫人她们更配您。今日您看她骑马的样子,丝毫不逊色于咱们乌桓女子,您就真不动心?”
舒默睨视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道:“阿毅,你和阿麟自幼与我一道,应该知道我的夫人之位是留给我真心爱护之人的!这个大秦公主……哼,即便父汗说她身份贵重,于我同其他女子又有何区别?”
皇甫毅认同地点头,突然脑中又出现傍晚舒默离去前的那一幕,于是带着一丝坏笑反驳道:“公子,您向来不是说话草率之人。傍晚时小溪边,我可是旁观者清。再说,若不是夫人,您又怎会下令在溪边休整?”
皇甫毅的话,令舒默又记起自己被水泼湿的一幕,冷下脸来,没有理他。
皇甫毅耸耸肩膀,心想若非自己熟知公子,必会被他这样给吓到。知道他不愿多谈儿女情长,自己也无权置喙,于是将话题挑开。
直到临走时,皇甫毅回头见舒默略显孤独的身影,想着他自小成长的颇多心酸,还是忍不住折回去,多嘴一句:“公子,我说句逾矩的话,您的夫人之位是留给同您心意相通之人的,如今上苍将夫人给了您,不去尝试,又怎知她不是那个人呢?若您阿妈在天有灵,也希望您身边有个真正关心您的人!”
舒默听了没有回头,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过了许久,舒默方才执起酒杯,对着明月,心中默默:阿妈,您当初的话,儿子铭记于心,日后必会找到那个令儿子真心爱护的女子的!您放心就是!
在经过舞惜房门时,舒默略停了停,神情复杂地看一眼房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