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深宫之夜(4)
一阵沉默,半晌一人低低道,“可惜了烈王一世英雄……”
“存志!小心你的话!”立即有人喝斥他,“那是陛下亲令围杀的逆贼!”
那人默然,半晌愤然道,“老孙你这话说得出口,三年前你家崽子出天花,有个名医能治可是你出不起银子,借遍亲戚还差大半,眼看你家崽子就要送命,不是回京述职的王爷无意中得知慷慨解囊,你家崽子坟头上的草都有尺高了!”
那个老孙呛了一下,不说话了,那叫存志的男子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去方便。”
他走了几步,拐到宫后茅厕,刚解开裤子,眼前黑影一闪,他惶然抬头,看进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很和善的对他笑,顺手替他拉上因惊吓未及扣好的裤子,悄悄道,“嘘——”
这夜半跑进男厕所替人家拉裤子的,自然是孟扶摇。
那叫存志的男子张嘴要叫,孟扶摇手掌一竖,那男子顿时觉得气息一窒,连口也开不了,他惊骇的瞪着孟扶摇,不知道她要下什么杀手。
孟扶摇身后,却缓缓转过一个黑影来。
那男子眼神顿时一阵变化,先是惊讶随即欢喜随即又生出惊恐来,孟扶摇盯着他神情,道,“存志兄,你刚才的话我们听见了,多谢你仗义,烈王殿下来做什么,我想你很清楚,你可愿帮我们一把?”
那男子犹疑着,低低道,“王爷尚在,真是令小人欢喜……只是小人劝王爷,娘娘是救不走的,这宫里宫外,出了这茅厕,步步都有机关,步步都有陷阱,就算拼了小人的命,也没法帮您救出娘娘来。”
“我只想先见她一面。”战北野低声道,“我要她看见我安好。”
那男子沉吟不语,孟扶摇突然道,“这男厕相邻还有个女厕是不?”
“是,”那男子道,“看守的人多了,便造了这两座茅厕,相距很近,后窗相对。”
“让娘娘来这女厕,他们母子不就可以见一面了?”
“不成。”那男子答,“娘娘的身份,断不可能出来使用这种简易茅厕。”
“李代桃僵嘛,”孟扶摇笑,叽叽咕咕和那男子说了几句,那男子想了想,点了点头,战北野却立即道,“扶摇你要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孟扶摇拍拍那男子的肩,“存志兄,拜托你,事若有成,将来总有机会谢你。”
“王爷名重天煞,厚待部族,驱逐摩罗,护我边境百姓安宁,这样的一代贤王,不当受此待遇。”那男子躬身,“能为王爷驱策,是小人的荣幸。”
孟扶摇注视着那男子,看进对方诚恳清澈的眼眸,目光微微闪了闪,舒了口气道,“去吧。”塞给他一个小瓶。
那男子攥着小瓶小心的去了,战北野和孟扶摇怕被别的用厕所的人撞见,缩回厕所上方一处暗影里呆着,此地已靠近宫内,两人不敢说话,战北野在墙上慢慢写字,“你打算干什么?”
孟扶摇写,“如果可能的话,带她走。”
战北野目光一闪,厉色一现,伸手就要来抓孟扶摇,孟扶摇一让,指指下方,战北野无奈,狠狠一瞪她,写,“不许你动歪脑筋!”
孟扶摇写,“老娘的脑筋就没正过。”
战北野气得一个倒仰,正思考着要不要把她点穴带走算了,底下却突然匆匆走来一个宫女,低头抱住肚子往茅厕奔。
孟扶摇一笑,飘身就闪了过去。
战北野立即明白她要做什么,大急之下便要追,孟扶摇半空中忽然回首,一个极其凌厉的眼风,竟然震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战北野都怔了怔。
这一怔,孟扶摇已经从两个厕所之间的暗影里落入女厕,手一抬已经点了那个闹肚子的宫女的穴道。
顺手扒了她的衣服,对着那宫女的容貌简单的易容换装,孟扶摇听得身后突然风声微响,立即极其滑溜的一让。
她一边换衣一边在狭小的空间躲避着连连出手势必要拦下她的战北野,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她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句是:“相信我。”
身后风声一歇,战北野怔怔的停了手,孟扶摇衣服已经换好,抬首对眼神挣扎的战北野嫣然一笑,对男茅厕指了指,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一出茅厕,立即弯腰弓身,捂着肚子作拉稀不胜状,匆匆往殿中走。
那名叫存志的卫士有意无意在殿前梭巡着,抓着长枪的手指翘起,指向内殿暗间。
孟扶摇向他飘过一个感激的眼色——刚才请他在巡逻过内殿窗前时,将瓶子里的药粉想办法投入宫女居住的小室,这人很机灵,很快就做到了。
她急步跨入内殿,眼光扫过殿中,一眼就看出外殿两个守卫的太监,竟然会武功。
见她回来,一个太监招呼着,“兰儿,闹肚子了?窗户记得关上,仔细冒了风。”
孟扶摇含糊应着,走了过去,那太监眼一抬,突然惊道,“咦你不是……”
话音未落,孟扶摇早已一手一个劈昏,顺手将那两人拖进帐幔后,快步进了内殿,依样炮制,转眼间将宫女们都制住,她不知道其中谁是太妃可信的侍儿,此时为了安全只有全部放倒。
珠帘光影摇曳,丝幔微微飘荡,八宝铜雕小香炉里香气淡淡,淡白的烟雾里,那女子沉沉睡着。
孟扶摇轻轻在她榻前蹲了下来,看着太妃,战北野和她眉眼很相似,眉宇间都有一种宁折不弯的气度,只是她苍白消瘦,鬓边已经微苍,虽看得出五官明艳,但昔日国母风华早已不再,剩下的只是多年混沌迷蒙岁月里,无穷无尽的悲凉。
孟扶摇犹豫着,她此刻冒险到了这里,却不能确定战北野的疯了的母亲能不能按照她的计划顺利的见到儿子,她毕竟疯了很多年……
沙漏无声微响,金黄细沙无声无息的摧折着时间,孟扶摇想着这一刻战北野焦灼等待的心情,狠了狠心,伸手解开了太妃的穴道。
太妃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一眼看见孟扶摇,眨眨眼,眼神里十分迷茫,却并没有立刻尖叫。
孟扶摇松了口气,轻轻伏到她榻前,道,“战北野托我来,战、北、野。”
她咬字十分清晰,太妃的眼睛立即亮了。她低低道,“小……野?”
“是,小野,”孟扶摇眼底微微含泪,为这母亲此刻的清晰,她指了指窗外那茅厕,道,“女厕,他等你。”
“等……我?”
“对,”孟扶摇去解她衣服,太妃畏缩的一让,孟扶摇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换了衣服,就可以见小野。”
太妃一听可以见小野,立即不让了,合作的张开双臂让孟扶摇和她换衣,孟扶摇和她换了衣服,对着一个宫女的模样简单替她易了容,带她到窗边,再次悄悄指给她看,“女厕,您低头过去,进去就能看见小野,不要说话。”
“不说……会杀小野。”太妃突然清清楚楚的冒出了这一句。
孟扶摇鼻子一酸,眼睛已红了,她鼓励的点点头,道,“对,不让他杀。”
“他杀不掉。”太妃嘻嘻一笑,神情欢快,刹那间绽放出小女儿般的娇俏风华。
孟扶摇点头,轻轻推了推她,送她到殿门口,看着太妃,低下脸,小心的,完全按照她教的那样迈出门槛。
她看见太妃拢着衣裙,慢慢前行,完全没有认错方向的向着厕所去,看见那叫存志的卫士,有意无意的隔开了其他人的视线,看着她一步一步,终于没有人打扰的步入女厕。
一切顺利得令人难以想象。
孟扶摇静静立在窗前,看见太妃背影终于没入女厕的黑暗中,提着的心微微放下,想着太妃一抬头看见对面男厕窗户里出现战北野的脸的惊喜,想着战北野看见母亲无恙时的安慰,想着明明已经疯了多年的太妃,竟然一提到和儿子有关的事便神奇的灵台清明,想着在战北野身边,总有着那些最伟大最为尘世俗人不能理解拥有的那些情感:忠诚、信义、爱戴和亲情。
她神往的想着,含着泪,微微的笑起来。
随即她向后退去,穿着太妃的宫装,躺在了床上,等待太妃回来,或者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