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爱之追逐(4)
“……信任……”月魄若有所思,突然道,“我和她其实是青梅竹马,在三十八年前,我一直喜欢着她,我以为她也知道,我原本打算那年年底向她求亲,结果,那年中秋她生了场怪病,病好后头发全白,那时我在游历江湖,听说了便回去看她,路上遇见仇家,幸得雾隐相救,她说想拜访我的家乡,我便带她回去,那天我和雾隐双双去看她,雾隐一推门,她正揽镜自照,一回头看见我两人,镜子碎在地下……”
孟扶摇沉默下来,她微侧身,看着焦躁原地踱步的云魂,想起她总在微微恍惚,想起她不断扯断自己的白发,想起她别扭而又古怪的性子,想起身为十强者的她说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想起她听见那句“红颜知己”时受伤的神情。
想起三十八年前,青春少艾的女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正伤心欲绝自暴自弃时,却见情郎携着姿容完美的女子姗姗而来,那一刻,她又是怎样的疼痛?以至于痛到了三十八年后的今天?
原来,不过是一个一直为爱患得患失,不敢面对只好逃离的可怜人。
她也有点恍惚的笑起来,为那些尘封在久远岁月里,带着故纸香气的故事,而漾开了悟的笑意。
她凑近月魄,轻轻道,“想不想知道她到底对你是什么心意?”
“嗯?”
“就是这样!”
孟扶摇突然“呼”的一拳击出,拳风虎虎里她头发披散厉声大喝,“你不给我活,大家一起死!”
拳风激荡,击上相距极近的月魄的身,他本就背对悬崖,猝不及防身子已经落下!
灰光一闪,快得像原本就存在于这里。
云魂以人力难以想象的速度刹那间掠了过来,她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管杀人凶手孟扶摇,她直奔悬崖之下,惶急大呼,“月——”
她撞入山崖之下,以一往无前决不回头的力度。
她撞入一个等候已久的怀抱中。
山崖下,月光般的男子牵着一袖银光,静静张开双臂,等候着暌违三十八年的拥抱,当轻盈的灰发女子果真毫无犹豫的奔下绝崖,奔入他的怀中时,那男子瞬间红了眼眶。
他放开手,任银网悠悠摇荡荡住两人身子,伸臂紧紧揽住了她,将下巴搁在她发上,仔细的、温存的、轻轻的摩挲,他的声音低低柔如这一刻半山云雾间的月色,少了几分调笑魅惑,多了几分凝重心酸。
他道,“阿云,这声呼唤我等了三十八年。”
云魂在落入他怀中那一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欲待挣扎,却为那般从未听过的语气而心酸心惊,她埋首他怀中,淡淡的男子香缭绕全身,熟悉而陌生,她亦有三十八年未曾闻见过。
月色沉静而清凉,照见半躺于深黑山崖乳白云雾间,沉默相拥的人儿。
云魂被月魄拥着,即羞且喜且心酸,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隐约间听见他道,“原来这皮相也坏事……”随即动了动。
她不知道月魄在做什么,她却只贪恋这一刻的温暖,静静不动不语。
月光照见月光般的男子,照见他突然轻轻吸气,随即一吐,吐出一点跳跃的银光,随即那一头银白光亮的头发,突然慢慢暗淡下去,淡成了灰白色,比云魂的还要枯涩几分。
而那不辨男女光洁青春的绝色容颜,渐渐出现岁月的细纹,那些镂刻在眼角唇角的纹路,瞬间让他老去二十年。
随即他笑一笑,拔身而起,轻轻落上崖顶,他始终没有放开云魂,那女子被他紧紧揽着,自觉羞赧,又别扭的背过身去。
孟扶摇却突然“啊”了一声,指着月魄瞬间老去的容颜和一头白发,惊骇的道,“你……你……”
月魄向她一笑,突然一拂袖,掌间银光平平飞向她。
“这是我们师门独有的练气之宝,练至五十年以上,真气极度精纯的高手才可能有,我的不老容貌就来自于此,如今我用不着了,便宜你吧。”
孟扶摇接了,掌心里敛了银光,小小的圆润的一团,舍利子似的半透明,她有点犹豫的看着……这个谢礼,太重了点吧?
云魂却霍然抬头,看见月魄容颜的那一霎,“啊”的一声,眼泪便瞬间流了满脸。
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含泪痴痴看着月魄的脸,看他的笑意如常妖娆,那老去的风华依旧,看三十八年不老容颜,今日一朝为了她,竟至自弃。
当他明白她仰首看他的疼痛,他便甘心俯低自己的一切。
“前辈,人生难得有心人。”孟扶摇突然开口。她仰头看着山石上那对人儿,静静道,“月魄前辈向你证明了,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也请你以后,放弃你无谓的自卑,学会信任他。”
云魂回过头来,她注视着孟扶摇,半晌无奈一笑,道,“我是该谢你还是骂你呢?”
“只要不杀我就行。”孟扶摇耸耸肩。
“战南成我还是要带走,这是我的誓言,然后我辞去天煞皇族供奉,从此不再插手战家之事。”云魂一弹指,弹出个小小盒子,“我想,还是要谢你的,送你个小玩意,这东西我到手几十年,一直没明白到底有什么用处,你若有这机缘,便便宜了你。”
孟扶摇眉开眼笑接了,觉得今天虽很吃了点苦,但生意着实划算。
月魄回眸一笑,牵着云魂拎着战南成飞身而起,没入月色星光云山雾海,身影渐渐远去,孟扶摇立于崖巅,想着刚才月魄的笑容,平静而圆满,竟比初见他那一刻的惊艳更美。
她回身,看着摇摇晃晃立起的战北野,看着缓缓睁开眼睛的云痕,看着满面鲜血咧嘴笑的小七,看着又慢悠悠掏出果子来啃的元宝大人,而头顶月朗风清,云开雾散,亦是人生里挣扎得来的圆满。
从落凤崖回来后,孟扶摇和战北野云痕立即被接到磐都城西一处普通宅子养伤,那宅子看起来和所有磐都民居一模一样,内部结构却惊人的复杂广阔,机关密道重重,在那座宅子的地下,孟扶摇见识了“贰臣第一”的老周太师深谋远虑的布局和计划——这个在金朝末期乱政时,一直保护着大批能人重臣,并在金朝覆灭已成定局的情形下,宁可背负着世人诟骂千秋罪名,以太尉之尊带头献城以降的老太师,用一生的时间来广收门客广施惠泽,为自己的唯一后代,留下了无可比拟的宝贵力量和财富。
这位老人,在明知有人欲待谋害他的情形下,依旧恳请将战北野远远封王,并主动提出封在贫瘠的葛雅沙漠——那是因为一位饱学硕儒告诉他,葛雅沙漠前身是个富饶的大陆,后被风沙覆盖,沙漠深处有覆灭的古国遗址,那个富盛的王朝留下了难以计数的珍宝,这些珍宝,后来便成了战北野黑风骑的顶级装备来源之一。
而天高皇帝远的葛雅,成为战北野练兵的最佳地点,在那片广袤的沙漠深处,除了黑风骑,还有战北野以边军换防吃空额等多种手段招募的数万精兵,他的军队里,甚至有以巨额财富招募来的彪悍骁勇的摩罗兵。
而因为老周太师的投诚,使他最终能以太师之尊保住了当时许多文武之臣,这些人虽然大多被削去权柄,还有些人随王朝更替心意已变,但还有部分人,历经宦海浮沉,如今各据一方实力,这些将旧事和感激默默压在心底的人,始终在等待一个机会,来回报很多年前那位不凡老人的恩惠。
八方云动,风雷将起,当蛰伏多年的蛟龙悍然昂首,带来的必将是天摇地动的翻覆。
在密室里养了一阵子伤,战北野在某个日光明媚的早晨走出黑暗,对迎面向他微笑的孟扶摇道,“扶摇,我要走了。”
孟扶摇“嗯”了一声,平静的看他,这段日子他虽然在养伤,同时也在一批批的见人,和一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幕僚整日整夜商讨计划研究路线,然后在他伤养得差不多的这天,她知道他要离开了。
战北野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眸,心底有豪气万丈更有离情千丝,此去关山万里血火涤荡,再回来时一切是否如常?他很想和她说:扶摇,跟我走。然而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