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阳光终于彻底穿透山间雾霭,古刹里香烟袅袅,香客们络绎不绝。
鹿晓的世界安静得如同在云端。
她想要听清手机对面的声音,却始终听不清,只能听见一些稀薄的歌声。
刚开始那只是一个很细小的女童音,渐渐地许多个不同的声音交织成一段婉转的旋律,从手机的听筒里传出来,好似柔软的风从耳边拂过。
这是……小星的声音?
鹿晓迟迟回忆起最初的那个比云朵还要柔软的女童音,可是还来不及开口问询,电话就忽然被挂断。几秒之后,郁清岭的微信头像在她的手机里亮起。
郁清岭:“曦光小学的表演。”
郁清岭:“新年快乐,鹿晓。”
鹿晓:……
失踪人口终于出现了!!!
可是为什么曦光小学有跨年活动而她不知道???
她想了想,回复微信:“表演是今天吗?郁教授你没有通知我……”顺带发了个期期艾艾的表情。
郁清岭这个失踪人口现在连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了吗?
所以干脆用短信形式告知她:你这叛徒,我们不带你玩了?
鹿晓有一种被全世界背叛的失落感。
郁清岭回复:“我打算下午1点整邀请你。”
鹿晓:“为什么要1点整?”这还有讲究?
郁清岭:“因为你可能要与家人一起跨年,所以不应该提前占用你的时间。而且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喜欢的是不期而遇的惊喜,收到惊喜,身体分泌多巴胺会比平常高20%。”
鹿晓:……
鹿晓用上了做阅读理解的力气去仔细揣测郁清岭的每一个字。郁清岭是一个单纯得像白纸的人,还学不会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所以他要表达的应该就是字面意思——听这口气,好像没有生气?
与其说是生气了,不如说有点像是被人给忽悠过。
鹿晓思来想去,问:“这些理论,有谁教你过您吗,郁教授?”
郁清岭回复慢了半分钟,信息迟迟发来:“千树。”
鹿晓:“…………”
郁清岭:“表演开始的时间是下午4点,现在是12点,时间点并不合适。但是我违规了,我很想,快些和你恢复沟通。”
鹿晓划过每一条信息,仿佛能够听见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的表情和口吻。他的语调清晰而又笨拙,认真得像是在做学术交流,或许偏灰的眼眸里还会盛着一点点迷惑和不安。
手机有些凉。
鹿晓迷迷糊糊想,要不然,就是我的指尖太烫了,心跳也有些失常。
她在许愿池边发呆,看见秦寂向自己走来,才恍然回神问他:“秦寂,我们回H城要多久?”昨天她在车上睡着了,根本就不记得过来花了多久。
秦寂用看傻瓜的眼神看她:“三小时。”
鹿晓心虚问:“如果我现在马上回程……三点之前能到吗?”
都是黎千树坑得,他就那么肯定她会留在H城吗?这里距离曦光小学起码一百公里啊!
-
鹿晓火急火燎赶到曦光小学的时候,正好是3点50分。
她下了秦寂的车直冲校区礼堂,无比庆幸今天为了上山祈福特地换了一双运动鞋。学校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保安还在巡逻,所有的家长与学生都已经聚集到了礼堂里。
因为是特殊学校,所以曦光小学的礼堂与普通不同,礼堂内的光线与普通教室一样明亮,座位与座位指尖保持着相当大的距离,保证每一个孩子都能在熟悉而又舒适的环境里欣赏台上的演出。
鹿晓埋着头在人群中穿梭,却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小星,小河,黑白,天倾,唐宋,还有郁清岭,他们一个个似乎根本就没有在礼堂?
“鹿老师?”一个熟悉的声音。
鹿晓停下脚步,发现了坐在人群里的明熙和明熙妈妈,于是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明熙妈妈的脸上有些尴尬,撞上鹿晓的目光,歉意地笑了:“鹿老师,我一直想向您和郁教授道歉,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情绪太激动了,给你们造成了困扰。”
鹿晓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我们没有帮上您的忙,应该表示歉意。”
她看了一眼明熙,想起了之前的初遇时候他癫痫发作的可怕场景。现在的明熙看起来已经好很多了,安静地靠在妈妈的怀里,专注地玩弄着她胸口的纽扣,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
“别这么说,鹿老师。”明熙妈妈眼里露出柔和的光,“我听说,您在郁教授的实验中和小星相处非常愉快。我现在就希望曦光计划可以快一些普及到每一个孩子,这样的话,小熙或许有一天可以自己生活自理,或许还能去上学,考试,工作。”
熙熙攘攘的礼堂里,明熙妈妈的温柔的声音其实有些模糊。
鹿晓无法把她和之前在医务室歇斯底里的躁郁的女人联系起来,看见她柔和的微笑,一时间难以分辨那是哀伤还是希翼。
谈话间,零碎的几个音符忽然间飘荡而出。
礼台前方的帷幕渐渐拉开,露出一个宽广的舞台。舞台上站着二三十个孩子,侧边是一架白色的钢琴。音符正是从这一架钢琴里传出的。
这一方舞台没有绚烂的灯光,黄昏的斜阳透过玻璃屋顶,投射在舞台中央,暖黄色的光如同一层薄纱,笼盖在每一个孩子毛茸茸的头顶。
光晕冉冉中,白色钢琴前的身影微微躬身,朝前方的礼堂人群颔首,下一秒更为流畅的音符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洋洋洒洒,乘着暖光飘散。
……郁清岭?!
鹿晓终于看清了钢琴前的身影,惊讶得忘记了呼吸。
郁清岭黑色的西装,漆黑的短发微长,柔顺地贴在耳际。他没有看任何人,颀长的指尖飞快地在黑白琴键上跃动,曼妙的音乐就从他的指尖如小溪清泉一般流淌出来。
没有扩音,没有乐器混响,仅仅是最淡薄灵巧的钢琴音,轻轻地环绕。
礼堂上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鹿晓独自站在礼堂的中央,愣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没有座位。
她屏息低头,悄悄往侧边的空位走,这时,舞台上的第一声歌声响起来。小小的,怯怯的,柔软得像是云朵的女童音,和着钢琴的节拍哼出一段轻渺前奏。
前奏过后,女童声柔柔地哼唱:“小小的光亮,就足够在黑暗中指引方向。微微的眼神,却能够推开孤单得到温暖……”
唱歌的是小星,她穿着白色的纱裙,站在人群中央,小小的个子抱着高高的话筒。
“多希望我是盏烛光,在你需要时候发亮。”
“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
……
渐渐地,齐声哼唱的人越来越多。
孩子中有些人的面部表情因为疾病而无法自我管理,不同的表情,稍乱的状态,喉咙底发出的声音却逐渐汇聚成河,在礼堂中绵延川流。
夕阳就这样落下。
金色的尾巴停留在舞台上,环绕着每一个孩子,落在钢琴旁,在郁清岭的侧脸上印出淡淡的金色的印记。他有时微微侧耳,优美的颈线就露在金色的光泽下,恬静得像是意外绽放的花。
鹿晓忘记了之前的目的地,她呆呆站在原地,等到回过神来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无比确信,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声音能够直达天堂,到达神明的身旁,那必定是此时此刻的这歌声。
“很美吧。”黎千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鹿晓身旁。
鹿晓擦干了眼泪,语气疏远:“黎师兄。”
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郁清岭忽然消失不见,这只笑面虎一定在背后不知道拾掇了多少事情。
黎千树对鹿晓的小动作了然于眼下,低头笑出声来:“鹿晓同学,还生气?”
“没有。”
黎千树笑道:“是你自己投简历在先,老郁知道是因为行政部的名单通知,我可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生气。”
“明明生气了。”
黎千树眨着眼睛,满脸委屈。
鹿晓默默后退几步,已示保持距离。她看不懂黎千树,这个人明明顶着一张笑面虎似的脸,所做的每一件事却奇奇怪怪,翻脸好比翻书。
保险起见,谨慎结交。
黎千树可怜巴巴的表情只是持续了几秒钟,见鹿晓没有搭理的迹象,于是又收了起来,换上一派温柔的表情。
“怎么,清岭准备的这一场演出不够惊喜吗?”黎千树问。
一点也不惊喜。
鹿晓在心里回答,至少这样的惊喜远远不足以弥补过去几天和郁清岭失联带来的彷徨。她好几个晚上辗转反侧,却不过是他的一个游戏?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她一点都猜不透。
舞台上的歌声已经悄然停歇,巨大的幕布渐渐阖上。
鹿晓独自跑向舞台后台,留下黎千树在原地目送着鹿晓离开视线范围。
过了好久,他才收回目光,低头无奈地笑了笑。
黎千树低声叹息:“扮黑脸迟早遭报应的啊……”
-
舞台后,孩子们的家长纷纷认领了自家孩子,男男女女围成一堆,有人兴奋低语,有人悄悄抹泪。
鹿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她是去认领郁清岭的家长……
终于,她在舞台的最深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是一个黑色的身影,靠着墙面独自站立,似乎是想尽可能地把身体埋进黑暗里,可偏偏他是那样的醒目,只一眼就能让人锁定他的身影。
“郁教授!”鹿晓挤开人群,终于走到他身前。
郁清岭脸颊边挂着细细的汗珠,抬起头来时,他竟然勾了勾嘴角,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来。
“你……没事吧?”鹿晓不敢确定,小心地触碰他的手腕。
郁清岭眼睛也湿漉漉的,吃力道:“可能需要稍微安静一会儿。”
“……”鹿晓发现自己居然有点被萌到了。
本来已经计算好许多个先发制人的问题,让他内疚失联的不道德行为,然后再逼他承认是自己考虑不周,然后借机悄悄掠过投过简历这种无伤大雅的问题——可是现在只是看到他,却已经感觉……下不了手了。
他明明已经那么狼狈了,还要被黎千树坑。
实在太可怜了。
于是鹿晓伸出了手,挽住他的手臂:“郁教授,需不需要我扶您离开这里?”
郁清岭缓缓摇头。
鹿晓:?
郁清岭轻道:“不用扶。”
鹿晓:??
郁清岭好像很是为难,踟蹰良久,忽然眼睫飞快地颤了颤。
鹿晓:???
忽然,鹿晓感觉到一阵冰凉,那是郁清岭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手腕。
“郁教授?”鹿晓茫然看着郁清岭。
因为是郁清岭,所以也并没有觉得被冒犯。所以眼睁睁看着那只谈钢琴的手就那样沿着她的手腕,轻缓滑过手背,最终勾住了她的指尖,虚虚握成了一个类似牵手的姿势。
之所以是类似,是因为实在太轻了。
就像蝴蝶翅膀,毫无痕迹。
下一秒他的指尖微微收拢,冰凉的触觉贴上了鹿晓的掌心——
“郁教授……”
一瞬间,冰凉穿透到肤里,激得心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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