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日子,总归还是有好消息。
小星的病情正在不断好转,再一次的血液检查,她身体内分泌的荷尔蒙与多巴胺已经愈来愈接近正常人的日常水准。更加令人欣喜的是,她为“小丑鱼海洋馆”的每一条鱼画了一张全家福,除了鱼,其中还包括了许多她身边的人,爸爸妈妈,于医生,带班的小沈老师,鹿晓,郁教授,还有拄着拐杖的奶奶。
小星妈妈特地来到SGC研究所,对着鹿晓和郁清岭鞠了一个90°的躬。
原来小星妈妈元旦之前扭伤了腰,不得已把奶奶接到了自己家照顾小星。奶奶身体不好,所以只能勉强照顾了小星三天就回老家休养,没有想到仅仅只是三天的相处,小星的画里竟然已经出现了奶奶的画像,这在半年前根本是没有办法想像的事情,现在的小星竟然做到了。
“奶奶已经回去一周了,而小星她还记得!”小星妈妈兴奋地拉着鹿晓的手,絮絮叨叨讲述着自己的欣喜,“其实上一次血检,虽然数值提高了,我还不太敢相信……小星能够好转真是太好了……鹿老师,多亏了你们的帮助……”
鹿晓被小星妈妈抓着手腕,忽然感觉到了一点点交际障碍。
她左顾右盼想要拉一个垫背的去迎接小星妈妈的热情,可惜于医生和郁清岭都离开教室去办公室讨论了,只能硬着头皮寒暄:“您不用道谢,这是我们应该的……”
“鹿老师,其实我还还有一件事……”小星妈妈为难道,“是这样的,我和天倾的妈妈是好朋友,天倾他治疗的效果并不太明显。天倾妈妈一直不好意思来催促,所以我今天来还想帮天倾问一问……是不是天倾不乖,所以进步慢些?”
小星妈妈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冒犯到鹿晓。
鹿晓顺着她的目光投向天倾,看见他一如既往地低着头,缩在房间的最角落里。
确实,这小半年下来,不论是小星、黑白、唐宋,甚至亚斯伯格的小河都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唯有天倾,他一直拒绝和人沟通和交流,执拗地穿着女生的衣裳,缩在距离人群最远的角落里。这半年来,他除了不得不面对的回答,他没有跟任何伙伴或者医生有过一次正常的沟通。
“您别着急。”鹿晓低声道,“我们会想办法的。”
OT激素对每个人的起效成果是不一样的,这小半年来,它在小星和黑白的身上反应最为明显,然而天倾……OT激素,能够让受刺激的人在原本就认识的人面前放松身体,更容易接纳对方,但是它毕竟不是荷尔蒙激素,所以它对两个不相识的人是无效的。
它在天倾身上没有效果,是因为天倾根本就“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
人体就是这样一个机器,有时候复杂得让人想要去探寻,有时候简单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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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以来,鹿晓一直避免与郁清岭深入交谈的机会,在工作时间,她尽量待在实验房间里陪伴曦光小团队,一下班就背上包火速逃离SGC大楼,不得不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她也尽量装作很忙,无暇分心去看郁清岭的表情和欲言又止。
她知道,郁清岭很失落。
他向来不会遮掩自己,所以当他失落时,整个眼睫都耷拉下来。
鹿晓逼自己不去回应他的目光,她不想让自己心软,也不想作出任何伤害他的举动。如果郁清岭在情感方面是一个寻常人……那么,长时间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他应该会学着放弃,或者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地方?
可是,郁清岭毕竟不是寻常人。
郁清岭会在清晨时洗好绿萝,然后坐在位置上等着她进门,目光温和,乖巧得像一只猫科动物;也会在几次叫“鹿晓”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委屈得直勾勾地望她的眼睛,逼得她抬起头来回应为止。
他好像一台每天都会清空前一天负面情绪的机器,每到新一天开始他的新期待。
一天又一天。
鹿晓越发觉得自己是他的珊瑚鱼,她在他的海洋里徜徉,带着他所有的注意力。
“鹿晓。”郁清岭的声音又软绵绵传来。
鹿晓陡然回神,匆忙移开视线,眨了眨眼掩盖自己的失措。
“郁教授,您……有没有想过,是黎千树在引导你的感情?”鹿晓小心问郁清岭,“他没有给过你选择的权利,他在利用你的生理特征。”
郁清岭微微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
这是这些天来,鹿晓第一次正面回应他的期待。他感觉到愉悦,从心上生长出来,快速传达到指尖。
那是很美妙的体验。
“你本来就在那里。”他吃力地找寻着恰当的词汇,“激素掌控情感,而你掌控激素。”
“可是……万一我努力了之后也没有办法回应你呢?”鹿晓轻声问。
郁清岭的眼里浮现一丝迷惘:“不会,没回应。”
“要是一直没有回应呢?”
“等。”
“要是您以后会遇见真正喜欢的人呢?”
“不会。”
“要是真的遇见了呢?”
“不会。”
“要是……”
“不会!”
郁清岭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
鹿晓:“……”
手机铃声打断了这一场鸡同鸭讲的对峙。
鹿晓感激涕零,看也不看接起电话:“喂,您好,哪位?”
电话那头一阵难言的静默。
随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鹿晓,你是不是不想毕业了?”
鹿晓感觉到脊背发凉,飞快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霍初行”三个字仿佛是来自异次元的死亡号角,把她从长久的安宁的坟墓里一把揪出,毫不留情地上下摇晃!
“……霍老师……”
“你还知道你有老师,真难得。”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
鹿晓恨不得在办公桌前跪下,给虚空中浮现的霍初行欢迎磕头谢罪。
“霍霍霍老师,您怎么有空……”
“你明年还想不想毕业了?”电话那头,霍初行凉飕飕道,“还有十二天就是预答辩,你选题还没给我吧,鹿晓同学。”
“…………”
啊啊啊——
-
这半年以来,霍初行大概是把她给遗忘了,临到年关终于记起来自己还有一个不孝徒弟。如果不是这一通电话,鹿晓真的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博士在读生。
鹿晓向郁清岭请了假,第二天上午赶到Z大中文系办公室,战战栗栗敲响霍初行的办公室门。
“请进。”冰冷的声音。
鹿晓硬着头皮推开门,把熬夜准备的论文立题文稿双手递给霍初行。
霍初行冷眼一瞥,伸手接过文稿翻阅起来。
鹿晓紧张地咽口水。
她的导师,中文系的霍初行,在带本科班时就因为严苛出名,外号千人斩。后来升职做了教授,修身养性不少,于是吸引了成群的女性群体欣赏,在Z大号称学术颜值才貌双全一枝花。千人斩的功夫,也只有他带的博士生能感受一二了。鹿晓不幸,硕博连读时刚好落到他手里,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下有苦难言。
“亚斯伯格的精神世界与其作品关联?”霍初行抬眼,不置可否。
“……是。”鹿晓僵直站立,“亚斯伯格……是自闭症的一种,学者综合征……”
“讲重点。”霍初行皱眉。
鹿晓阖上眼睛,她现在怀疑霍初行也有一点亚斯伯格,这个千人斩怪咖根本就冷硬得像铁栏杆……
“从文学原理的角度来说,精神病人与作家的区别只是能否从臆想世界回到现实,所以我想从那些边缘作家入手,研究他们的精神状态与文字的内在联系……”
“你是指哪些边缘作家?”
“有很多,比如《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常被学界怀疑是亚斯伯格症候群患者,《时间机器》的作者赫伯特·乔治·威尔斯被确诊为亚斯伯格,比较接近我们的是国内的作家朱德庸……除此之外,各行各业都有很多亚斯伯格症患者,比如物理学家牛顿、科学家爱因斯坦、富商比尔盖茨、数学家陈锦润、音乐学家贝多芬……”
“你想证明什么?”
“想证明他们的特殊心理状态让作品拥有与众不同的情感寄托。”
鹿晓其实很心虚,这个论题并没有经过多少深入思考。这段时间她已经完全把要毕业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只是昨夜通宵想方案,忽然间灵光乍现,这个论题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仿佛早就存在一样,她发现了它,于是接下去所有的资料准备都顺理成章。
“有把握么?”霍初行眉宇间的冰凉总算散开了一点,声音平和下来。
鹿晓悄悄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有!”
“三天之内我要正式的立题报告,十天内初稿。”霍初行道,“在正式预答辩之前你最好住在学校里,随时沟通做最终的调整。”
答辩之前要住学校吗?
那不是要在SGC那里请好多天假……
“怎么,有问题?”霍初行抬起头,镜片闪过一丝光芒。
“……没有!”
-
没想到就这样被扣在学校了。
鹿晓已经快半年没有住过宿舍,宿舍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她把被褥从衣柜中找出来,晒在了阳台上,在拖地的间隙里给郁清岭发了一条短信,告知请假的事情。
她是以在读状态入职的,按照SGC的相关规定,其实每周只要有两到三天通勤就可以了,小半年下来,她其实积攒了一大堆公休假期。
微信发过去,郁清岭没有回复。
鹿晓把宿舍的地面拖了三遍,用抹布擦拭积灰的写字桌。
郁清岭没有回复。
鹿晓把洗手间清洗了一遍,从置物柜里掏出了简单的日用品。
郁清岭没有回复。
鹿晓搬了一张椅子去阳台,守着阳光把被子上的潮湿气息一点点蒸腾干净。
郁清岭没有回复。
……
鹿晓把对话框删了!
没有对话框,就不会一次次切过去看他有没有回复了,也不用忐忑地去揣测他在想什么。她请假准备论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么?
时候尚早,鹿晓干脆背上书包去了图书馆找论文文献。临到门口,才发现今天图书馆一楼展厅人山人海,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进进出出,展区内音响声与歌声混杂,好不热闹。展厅外放着几个制作精美的展架海报,海报上的人她前不久才见过——星际迷航的两位男主角。
展架上标题:星际迷航同好交流会。
——噗。
如此简单粗暴却热闹非凡的活动。
鹿晓看着展架上的海报,想起了不久前的黄昏接过的那一张碟片,心里微微有所触动。鬼使神差地,她一步踏入了展区现场。
展区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本科生们来来往往穿梭在不同的展位中,展位大致上分成COSPLAY区,纪念品市场区,还有同人画展区。鹿晓感觉自己真正是一个门外汉,那些年轻人相互交流的话语她大部分都听不懂,纪念品区里的抱枕她倒认识几个,因为之前陪着郁清岭看过某一部,同人画区……则画风诡异。除了人像,更多的是舰长与副手两个人同框,他们互望,亲吻,有时穿着制服,有时几乎没怎么穿……
咳,这居然是个披着同好会的耽美展?
鹿晓有些脸红,本想匆匆路过,却意外看见了一幅画。
舰长和副手在星空下彼此互望,两人分别伸出了两个手指,指腹相抵,形成一个交叉的形状。
这是——
鹿晓的脑海中闪回了之前和郁清岭有过的无数次“友好表达”,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有洁癖而自创的缩减版握手……难道其实是出自星际迷航?
“这位同学?买画吗?手绘哒!”鹿晓发呆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画架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娇小的女生,她的苹果脸圆圆的,脸上画着粉红色的彩绘,看起来一副未成年的样子,讲话细声细气:“同学支持下哦,这幅画只卖200块。”
200?
鹿晓重新审视那副画,以这幅画的完成度而言,卖200块实在是有些赔本赚吆喝了。
鹿晓发呆的时间长了,苹果脸女生大概以为她在犹豫,于是试探:“同学,要不我便宜点卖您180?您看我们船长多帅,大副多美啊……”
“你是新生?”看着苹果脸妹子的眼里都冒星星了,鹿晓笑着问。
“不是,我大三了!”苹果脸咧嘴笑。
……这可真看不出来,她长得一副未成年的模样。
鹿晓重新审视那副画,目光落在那个奇特的手势上。“其实我是个外行。”鹿晓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你可以给我解释下,这个手势是代表什么意思,我就买下这幅画。”
“瓦肯星人的手是非常敏感特殊的部位,平常打招呼是举手礼,这样!”
苹果脸扬起手食指与中指合并,无名指与小指合并,中间露出一个间隙V字。
“那这样呢?”鹿晓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模拟画中人的十字交叉。
“这个啊!”苹果脸笑得意味深长,“这个尚有争议,目前只出现在一对夫妻间,官方说法是‘亲——密——关系——表达——’,我们民间一般直接把这个理解为——亲吻!”
……
代表……亲吻?
鹿晓听见自己的脑海中发出嗡鸣。
那郁清岭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的仪式……也是代表……亲吻吗?
眼前的画卷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在脑海里轰然炸裂成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