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之后的例行项目是守岁。
秦家的守岁余兴节目是台球,为此在主宅的地下室特地开辟了一个台球室,每年也就阖家团圆的时候开一两次。鹿晓在照例去厨房沏茶,秦寂妈妈慢慢游走到了她的身旁,几次欲言又止。
鹿晓感觉自己的脊背快要灼烧出一个洞了……
“晓晓。”终于,秦寂妈妈温柔的声音响起来。
“他是我目前的上司。”鹿晓丢盔弃甲,小声招供,“SGC研究所的教授,我们刚刚年前才确定下交往。”
秦寂妈妈大概没有想到如此顺利,愣愣看着鹿晓泡茶的动作,好久,才叹息道:“晓晓,阿姨祝福你,不过其实阿姨也挺遗憾。”
鹿晓泡茶的手势停滞了一秒。她知道秦寂妈妈的意思,其实这些年来,秦家每个人大概都是想要她能够以真正的法律意义上的家人的身份留在秦家,可是只能说天不遂人愿,缘分从来都难求吧。
跨年的钟声终于响起时,台球赛稳稳过几轮,秦寂如今已经是碾压式赢过秦父和老爷子,于是开开心心赢了一堆筹码,勾着鹿晓的肩膀上楼。
楼上灯火透明,阿姨已经准备好了夜宵。
秋山上不禁烟花,午夜时分,外面漆黑的天空已经被绚烂的烟花覆盖。
吃过夜宵,门铃声响起来,早就约好的摄像师笑呵呵进了客厅,举着相机道:“准备好了吗?”
每年一张合影,这又是秦家雷打不动的习惯。秦老爷子坐中间,秦寂和鹿晓各坐两边挽住老爷子的手,秦父秦母坐笑吟吟站在老爷子身后,全家人一起望向镜头。
“准备——1、2、3!”
闪光灯亮起。
鹿晓盯着外头光华夺目的景色,忽然发现自己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和秦家人合照。
十数年如一日,所有的时间仿佛被抽空。
恍恍惚惚间,所有人都在说“新年快乐”,只有秦寂戳了戳她的太阳穴,道:“休息去吧。”
……
-
鹿晓确实累了。
她其实并不是个容易放松的人,即使是在秦家主宅,这个她住了许多年的地方。
屋子里的地暖有些闷热,枕头很高,她不太睡得惯,于是非常自然地失眠了。
外头的焰火照亮了半个天空。
鹿晓纠结好久,干脆找了件羽绒衣披上,推开于房间相连的阳台门。没想到,在隔壁阳台遇见了意料之外的阶级兄弟——秦寂。
鹿晓的房间和他房间平行,两个阳台间刚好隔着差不多一米的距离。此时此刻,秦寂正一个人倚靠在阳台上,点了一根烟,正仰头看着满天的焰火,身影看起来竟有几分忧郁。
“你也睡不着?”鹿晓纠结了一会儿,开口打招呼。
秦寂转过身,小愣一会儿,低笑道:“看焰火。”
“……哦。”
鹿晓不知道该接什么。
余光里的秦寂,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模样。她还记得当年秦寂每每被罚锁在自己房间里,一到半夜,他就会偷偷跨过那一米的阳台爬到她的房间里,再偷偷从她的房间里溜出家去。那时候她常常吓得魂飞魄散,四肢麻木站在阳台上喊“小心啊”。
秦寂倒是一次都没掉下去过,可怜了童年的她快要被吓死了。
“我过去?”秦寂掐灭了烟,摩拳擦掌。
“——喂!你还来——”鹿晓慌了,习惯性退后了几步。
秦寂在那边又把脚缩了回去,低笑出声:“吓唬你而已。”
“……”
秦寂靠着栏杆叹息:“骨头会断的。”
“……你知道就好。”
鹿晓心有余悸。
秦寂却只在原地,仰头望着天空。
鹿晓趴在另一头,看着他的影子在月光下被剪成薄薄一片。
“郁清岭?”寂静中,秦寂带着笑意的声音。
“……嗯。”
“第二期的投资减半。”秦寂冷笑,“拿我家的钱,还挖我家草。”
“——喂……”
黑暗中秦寂又点了一支烟,明亮的小火苗在黑夜里如同星星。他沉吟半晌,悠悠道:“什么时候见个面吧,按照江湖规矩,做哥哥的得揍一顿当见面礼的。”
鹿晓偷偷摸了摸发烫的脸:“我跟他,才刚刚交往……”
秦寂干笑:“那再过十年见吧,然后再考虑领证的事。”
“……”
鹿晓记不清这是有记忆以来第几次阳台交谈,只是依稀记得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好像有很多话,却不知道从何讲起。
“你啊。”秦寂冷道,“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养不熟的白眼狼。”
“……啊?”
“从你进家门的那天起,爷爷和妈妈就一直希望你能真正地把这里当成家。”秦寂抽完最后一口烟,“你从小乖巧懂事知进退,从来没有惹过一丝麻烦,真像个乐观开朗的傻白甜。”
鹿晓不太听得懂秦寂的话,只是觉得有些苦涩。
秦寂倚着栏杆,掐灭了烟头,苦笑道:“可是真的傻白甜,并没有那么分寸合宜。”
鹿晓一怔,缓缓低下了头。
秦寂长叹一声:“鹿晓,你太冷漠了,冷漠得虚伪。”
鹿晓终于听懂了秦寂的话中意。的确,这些年来,秦家人对她极尽温情,可是她实在不敢把那些温情当做是理所当然。她感激秦家人的馈赠,忧心这些温情也会像亲情一样消失,也苦恼无以为报这些年他们给予的温暖。
说到底,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距离最为磨人。
她和秦家人很亲近,心和心只有一线之隔。
不论是秦家人还是她,都因为这一丁点的距离而迷茫辗转,畏首畏尾。
“对不起。”鹿晓低声道歉。
“不用道歉。”秦寂低道,“鹿晓,我希望我们之间不用这样。”
-
秦寂并没有在秦家过夜,而是夜半驱车离开,去找等待他的恋人。
鹿晓站在阳台上目送秦寂离开,看着光亮渐渐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尽头。一阵凉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回房。
屋子里温暖如旧,手机躺在床上亮起淡淡的荧光。
会是他吗?鹿晓一时间心跳漏了一拍,三两步跳上了床,抓住手机深深吸一口气才点亮手机屏。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新到的微信提醒。
【郁清岭】:刚下飞机,抵达洛杉矶。
【郁清岭】:三天后回国。
【郁清岭】:你,睡了吗?
接连三条短信,只隔着短短几秒钟。
简短而又清晰。
鹿晓望着手机屏上的文字,感觉郁结在心里一整天的那点焦躁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过她也不着急回复,因为对面的郁清岭显示“正在输入”,大概还有话想说?她抱着手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又闭上眼睛默数外头炸响的烟花。
从1数到10,又从10数到1。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才睁开眼睛,又点亮手机屏。果然,微信里多了一条新信息。
【郁清岭】:饺子很特别,年夜饭也很丰盛。你睡着了吗?
【鹿晓】:没有啊。
鹿晓憋着笑敲击回复。
忽然,页面上显示出一条20秒的语音信息。
鹿晓的心跟着抖了抖,她严重怀疑郁清岭是不是不小心挤到了语音键,要知道他可是连个表情都不会发的老古板,能用微信联系已经紧跟时代潮流了!
鹿晓咽了一口口水,郑重其事地戳开那条语音。
【郁清岭】:“洛杉矶的天气很好,不过飞机餐并不好吃。看到你发的图片,我打算等下去找一家中餐馆。”
寂静的夜里,郁清岭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沙哑。
鹿晓来来回回听了两遍,本来想打字,打了几句话,又一点点删除。她按下语音键,压低了声音回复:“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发语音信息,我一直怀疑是你不会发语音~”
郁清岭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大概是在打字。过了好久,微信页面上却显示出一条稍微长一点的信息。
【郁清岭】:“我知道发语音的方法,只是感觉不太习惯对着手机,虚拟它是一个能够通过声音交谈的对象……其实现在,还是有一点奇怪。”
噗……
鹿晓忍俊不禁,配合他打字:那我们就用文字吧,没有关系的,我不介意。
【郁清岭】:“和别人打字,和你语音,这是我愿意去尝试并且建立的新习惯。”
有些执拗的声音。
【郁清岭】:“我们应该比普通人际更加亲近的,鹿晓。”
寂静的月光透过阳台,洒在地板上。
鹿晓感觉到身体内的情绪渐渐舒展开来,才发现原来今天一天的焦虑竟然只是因为与他失联的不安。此时此刻她已经好多了,毕竟他是那么努力地在建立联系,就像一只孤独的刺猬露出柔软的肚皮。
【鹿晓】:“你什么时候回国呀?”
【郁清岭】:“初五。”
初五啊。
鹿晓抱着手机又打了个滚。
假期为什么那么长呢?
-
清晨,鹿晓在柜子里找了一件新的衣裳,穿戴整齐,才轻轻的踏着木质的阶梯下楼。
客厅里没有开灯,灰暗而又安静。鹿晓在客厅绕了一圈,拐道进了厨房,看见厨房还有一点光亮,一个身影在里面忙忙碌碌,于是拐道进了厨房,看见了正在快活地准备早餐的张妈。
“啊,你们怎么都起那么早!”张妈的眼里是赤果果的嫌弃。
张妈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关于早餐最大的追求就是东家清晨下楼,她刚刚煎完最后一个鸡蛋,优雅地道一声“早安”,显然今天她砸场子了。
鹿晓裂开嘴:“那我再回去睡一觉?您装作没见过我?”
张妈哈哈大笑:“不用不用,秦太太在花园,你去陪一会儿就好。”
“好。”鹿晓笑道。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抱着水杯打开了厨房的侧门。
厨房的侧门连接着秦家屋后的花田,那是秦寂妈妈的私人领域,花田里种满了林林总总的植物,一年四季每个时节,都有不同的花朵在绽放。
鹿晓顺着花园的小径慢慢行走,拐了两次弯,果然看见了秦寂妈妈俯身佝偻的身影。
“小……”鹿晓看见她站起了身,顺势敲了敲自己的脊背,很是疲乏的模样。
一瞬间,鹿晓眼前的画面和脑海里的记忆重叠。
许多年前,她刚到秦家时,也常常到花田里看秦寂妈妈料理这一片花花草草,那时候她美丽优雅如同油画里走出的女神,而现在,她依旧端庄,却也因为岁月而难免地露出了一点苍老的姿态。
算一算,时间真的过去很久了。
秦寂说她是个白眼狼,其实,也并不算说错。
“晓晓?”秦寂妈妈偶然回身,发现了的鹿晓的身影,“你站在那里多久了?怎么起那么早?”
“想来看看您。”鹿晓笑道,“趁着秦寂他们不在。”
只要秦寂在场,这个家是永远不会和乐安宁的,这是铁一样的定律。
秦妈妈的眼角已经有了一道道沟壑,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点和蔼。她看着鹿晓,把手里的剪刀搁在了草地上,道:“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主动来坦白情况。”
鹿晓不明所以,看见秦妈妈的脸色,好久才反应过来。
所谓的“情况”,当然是指昨天的深水炸弹——她有男朋友了这件事。
鹿晓感觉到身体发热,她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他是SGC的一个基因工程学教授,叫郁清岭,比我大五岁,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秦妈妈久久没有回复,眼睛里噙着一丝愕然。她其实没有想过会是这样这样具体的概述,那个她从小认识的女孩子就站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看起来一副想要逃跑的样子,却并没有逃跑。
秦妈妈心里涌过一丝欣慰,更多的是酸涩。
时间不是药,她其实变化并不多。
这些年来,鹿晓一直是那个怯生生的走进秦家院子的小女孩。
可是这一次的鹿晓却有了微妙的变化。是那个叫郁清岭的年轻人,给了她沟通的勇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