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鹿晓跟着郁清岭在一次坐上出租车,身体里仍然残留着刚才冲突的惊惶。她以为自己会忐忑后悔,可是却没有,身体里甚至还有一点难以言说的激越。
也许是因为蓄谋已久的反抗,她感受着陌生的情绪,新鲜而又激动。
寂静间,郁清岭的声音响起来:“麻烦,前面超市停一下。”
超市?鹿晓茫然:“我们不是要去医院吗?你的额头出血……”
郁清岭缓缓摇头:“血已经止住了,这只是小伤口,不用去医院。”
鹿晓:“可是……”
出租车停在市中心的一家超市口。郁清岭牵着犹豫不决的鹿晓走进超市里,一路上有不少诧异的目光聚焦在他狼狈的额头,他都视若无睹,熟门熟路地走向超市深处。
鹿晓仍旧一头雾水:“我们要买什么?”
说话间郁清岭已经停下了脚步,低道:“日用品。”
鹿晓:“……”
混乱的鹿晓,终于迟迟反应过来,她现在是一个赤条条的流浪汉,要到郁清岭家借宿,当然是需要购办新的日用品。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郁清岭已经走进了货架间,提着购物篮,一件一件把需要的日用品放进篮子里。鹿晓慢吞吞跟在郁清岭的身后,感觉眼前的画面实在太过诡异:一身实验室工作服的郁清岭,用科研的目光,在置办那些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日用品:毛巾,牙刷,漱口水……
路过杯子区,郁教授的脚步微滞,对着琳琅满目的杯子眉心微锁。
几秒钟的犹豫。
指尖锁定了个粉红色的杯子,放进了购物篮。
鹿晓:“…………”
郁教授在一路挑选一路皱眉,很明显是他自己的审美和他设想的“女生喜好”出现过天人交战。最终他的购物篮里出现了粉色的刷牙杯,浅紫的牙刷,小熊维|尼的毛巾,还有一些缤纷可爱的小东西……
鹿晓全程看着他踟蹰,努力地憋着笑,就连身体里残留的那点儿失落也渐渐褪去了。
逛到最后,郁清岭的目光瞄准了睡衣区。
鹿晓浑身一震,急忙走在了前面:“等等……我自己来!”
郁清岭:“?”
鹿晓手忙脚乱在睡衣区翻找,迅速找出了一盒一次性内裤和一条睡裙,扒开的那一堆杂物塞进去。
鹿晓:“好了!”
郁清岭皱眉:“有点,便宜。”
鹿晓:“因为是一次性的所以便宜,反正也就将就下……”她觉得匪夷所思的囧,竟然在超市的内衣区跟郁教授讨论一次性内衣价格问题?
啊啊啊——
郁清岭似乎对她的决定有所不满,犹豫了一会儿,认真地挑了几个非一次性的扔进购物篮里,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鹿晓,转身走向……卫生棉区。
“那个……那个不用!”鹿晓慌忙拉住郁清岭,“我……我确定这几天肯定用不着!绝对!!”
鹿晓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快炸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郁教授这个人简直细致到变态啊!
“好。”郁清岭终于妥协。
鹿晓简直激动涕零。
-
抵达郁清岭的小区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小区里来来往往多是玩乐回家的年轻情侣和夫妇,他们走在其中,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区别,一切自然得好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鹿晓经过了超市尴尬行,真正到郁清岭的家里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别扭了。郁清岭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腾不开手,鹿晓循着记忆摸索着找到了灯。
下一秒灯火通明,温暖的光芒洒遍整个房间。
郁清岭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客厅的茶几上覆盖着一层稀薄的灰尘,整个房间看起来越发安静祥和。
“洗澡。”郁清岭对着鹿晓低道。
“……啊?”鹿晓囧脸:真的不寒暄一下吗!!
郁清岭道:“热水能够舒缓你的情绪,你现在需要放松。”
鹿晓迟迟反应过来:“……哦,好。”
鹿晓感觉自己就像是郁清岭新收养的小猫。她听话地抱着睡衣和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间,把那些繁杂的物品一件一件摆开来,细心放在原本就有的男士洗浴用品隔壁。
微妙的……感觉。
正发呆,商锦梨的微信发来。
微信内容只有一个字:说。
敢情是那边天亮了啊,鹿晓瘪瘪嘴,把这几天发生的变故和今晚的结果对她简要说了说。
鹿晓:如果秦家不肯把两千万给我,怎么办?曦光计划的资金库已经弹尽粮绝了啊……
商锦梨:内衣内裤你买了什么?
鹿晓一头雾水:啊?
商锦梨:超市的不好看就算了,你不会随便挑了个混搭的吧?
鹿晓:我买了一次性的啊。
商锦梨:==
商锦梨:养你何用。
鹿晓:…………
……这个丧病起床气的商锦梨。
鹿晓不再搭理她了,打开了淋浴阀门。
温热的热水淋头浇下,持续几分钟后,鹿晓忽然明白了郁清岭让她先洗澡的用意。
温热的热水冲刷身体,积压在身体里的疲乏渐渐蒸腾出来,莫名的雀跃和兴奋感就此烟消云散。
失落,低沉,忧虑,愧疚,身体里真正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
这一刻,只是庆幸水声足够响亮,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
鹿晓蹑手蹑脚走出洗手间时,客厅的吊灯已经关了,只留下一盏昏黄色的壁灯。
郁清岭坐在沙发上,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洗手间里待了一个半小时,只是站起了身走进了厨房。片刻之后,他端着一杯牛奶走了出来,轻轻搁在沙发的茶几上。
鹿晓沉默地接过了茶杯,倾倒一口,温热的牛奶滑下喉咙。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放松,放松得让她起了鲜有的倾诉欲望,想告诉他,埋藏在她记忆深处的这一切令人不安与焦灼的源头。
余光看见暖黄色灯光里的郁清岭,鹿晓憋着一口气把牛奶喝了个精光,坐到了他身边。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秦家了……”鹿晓低声道,“他们待我很好……我很快就快就走出了父母双亡的阴霾。”
鹿晓鹿晓低着头,不敢去看郁清岭的眼睛。
“那年秦寂刚刚拿到驾照,载着我出去兜风,在盘山公路上出了严重车祸……幸好有人路过,把我们送到了山下的医院。”鹿晓盯着牛奶杯,缓慢开口,“那次秦寂外伤,我脑震荡,在医院迷迷糊糊躺了很久。”
鹿晓吃力地挤出一抹笑来:“那阵子我一直半睡半醒,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小魏阿姨告诉我,秦寂被打得皮开肉绽,罚跪了好几个晚上,叫我不要记恨秦寂,劝劝爷爷……”
鹿晓静默好久。
郁清岭看着鹿晓,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过分地关注,他只是安静地等着。
终于,鹿晓艰涩地又挤出一句话:“可是……那不是我第一次醒来……”
握着茶杯的指尖泛白。
鹿晓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叙述:“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在我的床边商量,如果我死了,怎样才能避免秦寂酒驾的责任……如果我死了,如何操作我父亲的遗产才能把损失降低到最小……他们说,如果我死了,所有的事情都得难以收拾……就这样,在我的面前讨论了好几天。”
郁清岭的指尖微颤,握住了鹿晓的手腕:“鹿晓……”
鹿晓摇了摇头,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莫名其妙流出鼻腔的鼻涕。
“其实这也没什么……”鹿晓苦笑,“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就觉得天塌了。”
郁清岭低道:“这不是没什么,这是你的阴影。”
鹿晓想了想,又摇头:“不是的,没有那么狗血,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们并不是坏人,为了我他们从国外请了当时最好的脑科专家……”
鹿晓低道:“我知道作为成年人,当时的考虑是完全符合逻辑的,本来伤亡已经发生……我真的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只是……”
如果没有放在心上,又为什么战战兢兢这么多年呢?
“我知道他们并没有做错,也可以理解。”她搜空心思,涩然道,“我只是,没有把那些事忘记,可我……”
她实在是词穷了,这些事已经在她的心底许多年,重如磐石,可当真的脱口而出的时候,却显得那么的幼稚和无足轻重,就好像是一个幼儿园的纷争。
明明每时每刻都想要反省这些矫情的情绪,可是夜深人静时,依旧会感到一点点难以启齿的委屈。
她压抑了太久,每次对着郁清岭,好像总能唤醒内心深处的阴霾。
鹿晓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可我就是记恨了。”
“没关系。”
郁清岭的手抚摸上鹿晓的发顶,把缩成一团的鹿晓揽进怀里:“牛奶溅出杯子,铅笔断了芯,出门时意外遇见雨……再小的事情,在特殊的时候都能成为刻刀留下印记,影响整个人生。”他低道,“不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不用负疚。”
闻着郁清岭身上的气息,鹿晓心中的燥乱稍稍收敛。
她闭上了眼睛,难以想象今时今日,她把这些难以启齿的小事说了出来。而倾听者不仅没有笑话她的矫情,也没有和她同仇敌忾,而是告诉她……没有关系。
记着这些事没有关系。
保持生疏的情感没有关系。
不用愧疚曾经的锱铢必较,也不用愧疚无以为报,一切都没有关系。
-
鹿晓就这样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很久。
不知不觉间,千斤重负好像消散无踪,整个世界回归平静时,冲动后的尴尬终于还是浮出了水面。
鹿晓注意到自己几乎整个身体都要躺进了郁清岭的怀里,不由僵了僵,赶紧坐了起来。她懒得判断郁清岭的洁癖范围是不是包括不能光脚上沙发,抬起湿漉漉的脚搁到了沙发上,借着靠枕把整个人缩成一团,沉进了沙发。
“今晚我睡这里。”鹿晓小声说。
上回来时她就已经简单参观了下郁大教授的小窝。三室一厅,只有主卧有床,剩下两间都用作了书房,整个房子里能容纳下客人的也只有客厅的沙发了。
郁清岭道:“会冷。”
鹿晓猛摇头:“已经五月了,不冷。”
郁清岭沉吟了一会儿,坚持道:“我们已经订婚了。”
鹿晓:“…………”
博大精深的中文啊。
这话……到底是自面意还是引申义啊……
鹿晓的脑海里响起了商锦梨关于成套内衣的典故,顿时更加心慌意乱,却见郁清岭自顾自地进了主卧。她在原地纠结半天,磨磨蹭蹭蜗牛龟爬到主卧门口,才发现主卧的床边还有一张宽大的沙发床,床上已经整整齐齐放好了枕头和毛毯。
不仅是主卧,其实仔细看看,郁清岭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常服,客厅的地面,茶几上也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鹿晓脑补了下就在她在浴室里蹉跎的这一个半小时内,郁清岭穿着围裙在外头劳碌的模样……顿时觉得有些可耻的萌感。
“那个……我睡沙发床好不好?”鹿晓在主卧门边磨蹭,“沙发床已经很舒服了,你不要跟我抢了!”
郁清岭站起身看着鹿晓。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妥协:“好。”
郁清岭不急不缓地脱了常服外套,露出了里头的薄睡衣。
鹿晓心慌意乱:“那你要去洗漱吗?”
郁清岭道:“洗过了。”他指着主卧内的洗手间。
鹿晓:“……”所以她真的在里面种了很久的蘑菇啊!
鹿晓眼看着郁清岭不急不缓地走出了主卧,下一秒,客厅的光芒熄灭,极轻的脚步声靠近房间,她顿时慌忙脱鞋子爬上沙发床,三下五除二脱掉外衣,用毛毯把自己全身上下罩了起来。
毛毯上有清淡的香味,触感舒适。
鹿晓只露出一个眼睛,翘首等着郁清岭,没想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悠悠进房,手里竟然抱着个……等身海豚?
这反差也太……鹿晓囧到了。
郁清岭却把海豚交到了鹿晓的枕边,低道:“之前……学校年会送的……”
鹿晓定睛一看,果然,海豚的背上拎着个愚蠢的LOGO——Z大建校一百周年纪(教师版)。
鹿晓:“………………”
郁清岭已经坐上了床,看见鹿晓在发呆,问她:“怎么了?”
鹿晓红着脸小声回答:“这个海豚我也有个学生版。”虽然那是个同款钥匙扣。
郁清岭关了灯:“睡吧。”
……就这样?
鹿晓抱着海豚躺倒,纷乱的心跳久久没有平复。
又过好一会儿,她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却看见一片漆黑之中,郁清岭模糊的影子一直坐在床头,一动也不动。她不由地胡思乱想,难不成郁教授天赋异禀,睡觉是坐着的?
她正迷茫,忽然看见郁清岭轻轻地后仰,无声无息地躺到在了床上。
只不过几秒的功夫,他的呼吸就平缓了下来。
鹿晓:……
所以,他刚才在做什么?睡前冥想?思考宇宙和星空?
第一次同房而眠,平淡得简直就像室友……鹿晓松了一口气,还有一点点难以言说的落差感,只能抱着海豚蹭了蹭脸,屏息静心清理着脑海里的纷乱。
——他真的一点紧张的异样的感觉都没有吗?
……失眠。
……以及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