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6号楼的书房里,彭小飞与他老子,济西省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彭虞相对而坐。
“小飞,要掩盖什么、有什么目的,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是学法律的,法律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只有证据。”彭虞神情相当严肃,“这样扑风捉影地质疑整个地方政府领导班子,极其不负责任,也是不成熟的表现。你即将毕业,已经是成年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地看问题?”
父亲这种官僚气十足的口吻,令过往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彭小飞一言不发地陷进沙发里。
彭虞沉默少顷,才又说道:“闻山的市委书记是高书记的老部下,我相信他的党性和个人操守,明年他应该会退到省人大来,而明年春天,省委也会有一番人事调动,高书记很重视。所以,闻山的几起要案造成的负面影响现在由闻山市委解决是最妥当的。”
彭小飞面带讥诮,“爸,你说的意思就是在闻山一把手卸任、继任人选确定下来之前的这段时间,不能出现任何偏差,出事就大锅盖一扣,眼不见为净?”
“糊涂!不是不解决,而是限制在小范围内解决。两者性质有根本性的不同。”虽然身为高级干部,应该恪守原则,但是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彭虞循循善诱地教导彭小飞“领会”政治风向,
“局外人不知道现在省内局势的复杂,新上任的巴省长正是立威的时候,据说上头明年还会外放几个干部到省内来,博弈之下,是本土这块铁板被撬开一角,还是他们败走原州,这两年是关键。”
“我不懂你们那些政治派系间的勾当,我只是作为一个法律从业者,有些痛心与无奈。”彭小飞眉间浮起薄薄一层愤懑,“爸,你体会不到,当面对一个求助无门的小姑娘那种信任的眼神,而你又无能为力的时候,那种感受。没有搜集足够的证据就匆匆起诉开庭,是显示了对待犯罪分子的强硬作风,可如果那几个人真是无辜的怎么办?不知情的群众拍手叫好的同时,那几个人会为一场一辈子都无法昭雪的案子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彭虞将手中茶杯重重往茶几一搁,望向儿子的目光逐渐严厉起来,“小飞!注意你的措辞!”
彭小飞的母亲送了水果进来,打圆场地说:“又叫上板了?两父子,天天贴错门神一样。小飞,别理你爸爸,吃水果。”
彭虞摆摆手,将老婆赶出去,面色和缓语气沉重地对儿子说道:“闻山市资源优厚,近几年发展势头很好,一跃而成为最近省内重点扶持的市县之一。但是经济增长的同时,不能避免的会有些负面效应。巴省长在隔壁省抓资源经济改革很有一手,来到济西后说不准就会以闻山市为突破口,而高书记手段强硬,人所共知。这是一场……”彭虞谨慎地停顿,深有忧色,“我是高书记一路提拔上来的,这种关键性的时刻,没有倒戈相向授人以柄的道理。小飞,这件事爸爸不准你掺和!”
彭小飞与父亲对视许久,沉凝的气氛中渐渐败下阵来。他扯扯嘴角,说道:“我有些后悔学法律了。学商学理学医,做什么也比这个强。”
这一夜过去,精神不振明显睡眠不足的彭小飞驻足在电话边,踌躇良久后开始按键,“沈庆娣?回闻山了?昨天晚上电话找不到你。这样,我有个师兄,是你们闻山人,专业性很强,前两年有留校的机会,个人原因放弃了,回到闻山开了小律师所。你愿意和他谈谈的话,我把号码给你。”
那边庆娣平静地说了句好。
彭小飞报完号码,犹豫了数秒,接着说:“对不起,只能帮你这么多。”
电话这边的庆娣闻言落寞地笑了笑,“回来的路上,我把你说的话来回琢磨了几遍,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第一次醒悟,世界真大,大得我有些难以理解。但是不管结果会怎样,他是坐十年,还是坐五年,我始终相信他是好人。世界再变,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放下电话后,庆娣妈立刻递了条热毛巾来,“敷敷。”
庆娣接过来万分小心地盖在肿起的半边脸上。爱娣忍不住凑近来和她挤一张沙发里,好奇地问说:“姐,你昨天去哪里了?刚才打电话来的那男的是谁?”
庆娣半夜到家,发现门被反锁,不敢叫门,幸好爱娣守着窗口等候着。爱娣也不敢冒爸爸暴怒的风险开门,只敢热了几个黄米油糕装袋子里扔下来给她。就这样,她吃了米糕垫饱肚子,靠着楼下自家的自行车迷糊了半晚。
太累,早上醒来错过时候,刚巧撞上她爸爸出门上班。她爸也不理会楼道里几个同样上班的同事邻居,当时就抓了她长发拎过来呼扇了几下
,破口大骂“小婊子,一晚上不回家不知和哪个野男人鬼混!你不要脸老子要脸!”
庆娣忍着疼等她爸发泄完毕恨恨而去后,进了家门,巧巧的电话响起。
“去了原州。嘶——刚才那个是我昨天找的一个律师,他介绍了个闻山的律师说挺行的。”
“姐你去找律师?为啥?为了姜大哥?可他家有律师啊。”
庆娣妈不解地来回张望两个女儿,“谁?哪个姜大哥?老大,你可不能惹事!放暑假好好在家呆着,别惹你爸爸生气。”
“知道了。”庆娣敷衍。
爱娣向妈妈解释,“就是那个,我同学的哥哥。上两个月我和你说过的,妈妈。”
庆娣妈妈着急起来,“我说老大,你可不能管这种闲事……”
“知道了,我去洗个澡睡一会。”庆娣把她妈的絮叨丢在身后。关门时,听得爱娣在后面大声地问:“姐,姜大哥他妈妈不是请了律师吗?你管这些事做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单纯的想去做。仅此而已。她心想。
不期而至地,彭小飞的声音在脑海里提醒她:“捞人是不太现实的了,最好的结局,抓住物证和人证的关键,少判几年。”水淋在赤裸的身体上,庆娣打了个寒噤。她把长发往后一捋,仰脸迎上花洒,任凭水流肆意冲刷。
严华康律师正如彭小飞所说,专业素质高,信得过。
十来方的小事务所,门口招牌几乎被老街上的一排简易服装铺淹没。事务所就两人,初时庆娣还以为面孔平凡,个子矮小不起眼的严律师是事务所的办事员。后来她们坐下说明来意,严华康就直接进入正题,询问细节。庆娣将当日在原州告诉彭小飞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严华康往鼻梁上推推眼镜,如彭小飞一般,一眼看出症结所在。物证,人证,以及办案机关的态度。
庆娣神态如常,相比较之下,姚雁岚就激动多了。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欠着半个身子,牢牢地盯着严华康律师的眼睛,“你说的是真的?我哥真的有希望脱罪?”
那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瞩目中,严律师微微脸红,低咳了一声,说:“尽力尽力!大家都知道,刑事官司不好打。情况属实的话,也只能说五五的希望。不过再不成,少判几年也是可以的。”
姚雁岚连连点头,如绝处逢生般喜不自胜,第二天就随姜尚尧的妈妈一起来签了委托书。
闻山的这起重案,在一审过后,再无律师愿意受理,姜凤英心底未尝没有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几次接触后,严华康务实的作风让她稍稍燃起了些希望。
直到严律师谈起证人黄毛。
“黄毛?”庆娣与姜妈妈面面相觑。
“是的。上个星期我在二看会见嫌疑被告人,就是姜尚尧。当时他向我陈诉案发当晚,大约九点钟的时候,他在闻山老城XX巷找到姚景程的好友——黄毛,是黄毛告知他姚景程的去向,并且随同黄毛一起去了乐居小区。姜尚尧上楼之前嘱咐黄毛拨打110报警,这个人证相当关键。但是星期一,我按照姜尚尧提供的地址去寻找证人时,证人不在家,据他父亲声称,黄毛于上个月底就已经离家,不知去向了。”
庆娣与姜妈妈同时抽一口气。
“是不是他不想惹麻烦,所以躲起来了?”姜凤英问。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严华康抓抓头皮。涉入越深越感觉无力,想起同行们得知他受理了这个案件时那莫测高深的眼神,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另外一种可能性——黄毛已经被灭口了。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我想请你们帮忙,借助亲朋好友的力量,把照片复印了发散出去。这个人很关键,可以说他的证词至关紧要。”
庆娣接过来大吃一惊,“这个人我见过!”说完懊丧地咬住下唇,对照照片仔细印证几遍才又开口:“在景程下葬那天。我出来时撞到他,他当时蹲在灵堂外面抽烟。我印象很深,那天还只是奇怪这人头发染这么黄。现在看照片才知道为什么当时感觉那么怪异!他扔烟头的手太白了,看照片才发现原来是白化病。阿姨,你说我为什么就没早点想起来?如果那天我拉住他求他作证,说不定姜大哥就没事了。”
严律师失望地坐回去,摇摇头无奈地说:“那就是了,算起时间,应该就是姚景程下葬的第二天,他离开本市。”
姜凤英手扶着额头,难掩眼中哀伤,低声重复:“是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