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前,姜尚尧随同德叔上原州。
在龙城国际的大堂前,德叔与原州铁路局局长平心静气地等待着,偶尔低头轻声交谈一二。稍退后半步的姜尚尧心中回味着之前德叔的那一番叮嘱:“铁道部自成一统,运输局孟局长这次从部里下原州视察工作,轻车简从,难得抽时间来会晤。他在原州局时我们已经是老相识了,这么多年交情,关系来之不易,等一会说话但求谨慎,不可冒进。”
比约定时间稍晚五分钟,像掐准点似的,一部奥迪大黑壳不疾不徐滑进大堂车道。司机下车开了车门,德叔与袁局近前两步,迎了孟局下车,双方笑容如拂面春风,气氛和谐。
孟时平和区德稍事寒暄,望向姜尚尧,问:“这就是你侄儿?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说着摸摸脑袋,“我们老了。”
虽说两人交情匪浅,说话不需拐弯抹角,可这种应酬技巧德叔早已娴熟于心,不过是顺势溜两尾“松柏常青”之类的须而已,当下言谈甚欢地一起进了专用电梯。
在原州盘桓数日,各处照会应酬不休。德叔一是为了来年的车皮调控指标,二是将姜尚尧以他接班人身份介绍给一应关系。这一次宴请邀约,则主要是联络感情,另外请孟时平不吝法眼,帮忙鉴定他新获的一幅萧照真迹。
当然前两个目的不须宣诸于口,最后一个酒酣情切时,又无外人在场,三个醉翁自然心照。
这等逢迎权贵的手段,姜尚尧几年前是想也不曾想过的,与他的生活殊无关联。此时敬陪于末座,他凝神细听、暗自揣摩,偶尔见缝插针应对一二句,很是恰到好处。孟时平装模作样地大叹“后生可畏吾衰矣”,而德叔的笑容更加愉悦快慰。
“孟局,今年你是长风破浪,更上青云,看得我那叫一个眼馋艳羡,这第四杯更加要干了贺一贺。”
孟时平掩住酒杯,似笑非笑望向区德,“老区,你这话我怎么听都不是那个味,话里话外都在敲打我。怎么,石原线,你也想分一杯羹?”
这一个单刀直入,座上人都笑起来。区德也不遮掩,叹口气说:“我也知道自己斤两,没那个实力。但是石原线是第一条高铁,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我吃不动,吞吞口水总成吧?”
孟时平指着区德连连摇头,一扫眼瞥见姜尚尧脸上笑意,有心考较,问说:“小姜,你叔眼馋什么,你肯定明白,说来听听。”
姜尚尧心中一动。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下了个暗套。若说施工招标,这席面上的虽都不是外人,但行事直白是为官场大忌,摆明了车马,大家都不好看;若说高铁增加了外运能力,德叔做了这一行这么多年,还计算着这个未免给人格局太小的感觉,又落了下乘。他继而想起德叔之前的叮嘱,拿眼望过去,德叔眉目舒展,扬扬下巴说:“你孟叔存心为难你,放胆子说,咱输人不输阵。”
孟局和袁局同时呵呵而笑,孟时平略带三分无奈摇头,“几十年了,还是这喜欢挤兑人的臭毛病。我还没说什么,大帽子先扣上了。”
待笑声稍止,姜尚尧谦逊地欠一欠身,坦然地答说:“既然孟叔问到,那我大着胆子说两句看法。石原是第一条高铁线,意味着将来会有更多重要的干线兴建高铁。加快基础建设,能拖带很多关联行业的繁荣,像冶金、能源。具体到我们省,煤炭流通速度增强,等于未来天然气、电力、焦化、金属锻造这些行业都会更上一层楼。我叔说眼馋,其实也就是叹惋个人能力有限而已。”
孟时平手中杯子转了两圈,注视姜尚尧良久,点头说了一个“好”字。接着转向区德,拍拍老友肩膀,“听见没有,你侄儿都说将来大有发展机会,急什么?难不成还一口给你吃成个胖子?”
这句话俨如定心丸,区德与袁局相顾一视,两人喜形于色,区德咧嘴问:“那我们再干一个?”
“你这酒葫芦!”
姜尚尧暗自舒口长气,知道这是过关了。他给桌上人轮番斟满酒,再坐下不由突然想起庆娣在电脑前,搜索出页面给他看时那抬头的一笑。
席上其实都不是好酒之人,谈完正事不过是聊些官场轶闻。姜尚尧深知分寸进退,偶露峥嵘之后即刻收敛了心神,谨言慎行。
欢宴终散,大堂前司机等候已久,三人送孟时平上车。
该说的早在酒桌上倾斟完毕,大庭广众之下,孟时平只作老友相聚一般与袁局和区德一一握手道别,到了姜尚尧,格外多说了句,“有机会到京里,别忘了孟叔,来家里坐坐。”
“一定上门拜候孟叔。”姜尚尧恭敬说。
孟时平正准备上车,身后突然有人喊了声:“孟叔叔?”
回眼望去,喊他那人穿了套黑色及膝的毛呢裙,披着质感极好的格子围巾,手上搭了件大衣。端庄秀丽,不是老翟家的孩子是谁?
“小智?怎么在这?”
“今天平安夜啊,朋友约了在上面唱K。孟叔叔,我还要问你怎么会在这。好啊,你回原州我爸居然不知道!”
“你爸那个顺风耳还会有他不知道的事?约好了明天见面。”孟时平呵呵一笑。“小智,你就不怕我又把你爸灌醉了,三天下不了地?”
听两人说话私密,区德与袁局都后退了尺许,姜尚尧初时心中已是一悸,更加退多两步。
“既然明天见那我不打扰你了,孟叔叔。”那女人嘴上带着笑,目光扫过孟时平的朋友,停在姜尚尧身上时,笑意微凝,“姜尚尧?”
姜尚尧之前心神巨震,此时反而镇静如常。伸头缩颈都是一刀,他索性微笑着上前一步:“翟医生。”
其他人颇有些诧异,孟时平问:“你们认识?”
姜尚尧点头不语,翟智瞟他一眼,笑嘻嘻望向孟时平,“我的病人啊。孟叔叔,我先走了,明天你可不许失约。”
她招手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正好撞上姜尚尧的视线,翟智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长,令姜尚尧刚平静的心绪又翻起巨浪来。
送走袁局后,德叔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拍拍姜尚尧后背,“今年,算是告一段落了。”
姜尚尧随同德叔一起回酒店房间,德叔说道:“不用陪我这个老头子了,想去哪儿玩自己只管去。”
“德叔,我没哪儿想去的。年底了,酒店环境清静,正好静静心。”
“大小伙子,和我这半百老头子差不多的心性。”德叔也不知是赞是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刚才袁局说,省纪委翟书记和孟局是党校同届好友,那翟医生的父亲……”
姜尚尧闻言苦笑,“德叔,我真不知道。翟医生是冶家山监狱认识的,是狱医。说真的,我刚才被她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当着这么多人喊一声我的监狱号,或者说起冶家山监狱,那我真给您老丢大脸了。她要是纪委书记的女公子,不可能跑去冶家山监狱工作吧。”
德叔若有所思,默然点头。
又聊了一会家常,服侍德叔睡下后,姜尚尧进了隔壁房间和随行的兄弟摸了两圈麻将。
若说他多年前还有些少年人的傲气,这些年的监狱生活也早把棱角磨砺圆滑。无论在矿山,还是货运公司,和粗人在一起自然是浑话不绝于口;而权贵结交,那又另外一副面貌。游走两极,变色龙的伎俩已成本能。
只有在家人和庆娣面前,才剥肉见骨,还复本质。
回到自己房间后,他站窗口燃起烟,再次揣摩席宴中的细节和众多言外之音。他深知自己的短处,学问与见识太少,唯有靠勤勉与认真弥补。偶一得闲,也是与庆娣一起,看书与上网。想起庆娣,他拿起手机,一看已是接近十二点,又再放下。
洗了澡出来,房间电话刚巧响起。姜尚尧尚在疑惑庆娣怎么不打他手机,接来一听,却是个陌生的女声。“喂?”
他直接想说“不需要房间服务。”那边的女人已经先一步问:“姜尚尧?”
姜尚尧顿时蹙紧眉头,记起来是翟医生。不知对方来意,他沉默稍倾,问道:“我是,你哪位?”
那边像是被他打击到了,翟智微微吸了口气,许久不说话。
姜尚尧再问:“您哪位?”
“我是翟智。”
“翟医生?对不起,电话声音有些不一样,一时没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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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先感谢我。刚才大堂里我也算反应敏捷,没落了大家面子。”
姜尚尧嘴角浮起一丝笑,“这个当然是要感谢的。”
“那就下来坐坐吧,二楼酒吧。我有点喝多了,正好想找人聊天。”
姜尚尧未曾思考去与不去的问题,对方已经放下电话。他不由一叹,心想几年不见,翟医生还是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
龙城国际二楼酒吧装修得美国乡村风格十足,翟智坐在橡木吧台前,正好迎着门口。看见他时,她淡淡一笑,哪有半分醉态。
“喝什么?”眼前的人除却堂堂磊落气质,与冶家山穿着脏兮兮的狱服、剃出青色脑门的30352何来半分相似?
他看一眼她手边彩虹似的鸡尾酒,对吧侍应说:“水。”又问她:“不是说和朋友一起?喝多了应该让朋友送回家,在这种地方坐久了可不好。”说着看看腕上的表,意有所指。
“我等你说一句谢谢来着。”
“谢谢。”姜尚尧很是诚恳。
翟智本是极认真的表情,等着他的反应,闻言失笑,拿起搭在吧凳的大衣,说:“看来出狱之后,是人都会厌烦有个提醒他不光彩经历的人出现。本来我还有些好奇的。好吧,不讨你嫌了,帮我结了这杯的帐,感谢什么的,一笔勾销。看你现在的境况,应该也付得起。”
姜尚尧毫不意外她说话的直白,无奈回她:“翟医生,你这是取笑我呢?我送你吧。不过原州我不熟,要你指路。”
翟智上车后再次打趣他:“S600?有钱人啊,不过这车型会不会太老气了点?”
“我叔的,我就一司机。”
翟智边拉安全带边好奇问:“你叔?今天大堂那个?有个阔气叔叔你怎么会进监狱的?我记得你是……”她搜索脑中记忆,“黑社会组织罪、入室抢劫。”
姜尚尧暗自苦笑,“翟医生,你对我印象未免太深刻了吧?名字、罪状,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翟智脸朝向前方,不答他的话,指指前面:“右拐。”接着才说:“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气质不同。当初你送30471来医务处时,其他人都鬼头鬼脑的,就你最镇定,眼神也最急切,看得出你是真心为30471担心。”
30471是杜老撇的监号,矿下出事后,是姜尚尧背杜老撇出井,也是他陪车一路送回监狱。他闻言心头泛起一层不可言说的愧疚,因为出事那一瞬,杜老撇其实是离他最近的人。
见他沉默,翟智转移话题,“现在在做什么?”
“我回冶南,包了个矿。”
“难怪,看样子就知道发起来了。”
姜尚尧乐得讨论轻松话题,奇怪地看她一眼,问:“有样子看?”
“当然。”翟智郑重点头,“以前虽然也看起来光明磊落的,不像其他犯人,但是,那时候有股郁气,好像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冤屈似的。现在,淡定很多,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你说男人的自信能从哪来?不就是钱和权吗?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尚尧一阵默然,仿佛回到冶家山,一身白衣的翟医生横眉冷目、凛然有威,对着乱哄哄的他们冷静一喝:“都给我出去!”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强势的女人,几乎唯有苦笑。他问:“你怎么回原州了?还以为你很热爱那工作。”
“谁叫我从小不走寻常路,专爱嘲讽世俗?我妈担心我在那里没人掣肘,一发神经带给她一个蹲过监狱的女婿,她会崩溃的。”翟智瞥他一眼,自得其乐地笑起来。“开玩笑,我是迫不得已,家里压力太大。”
这玩笑并不好笑,姜尚尧扯扯嘴角聊以应付,“前面?”
“嗯,进去一点放我下来就是了,我自己走。门口有警卫,出入要查验,麻烦。”
望一眼窗外林木茂盛的沿湖路,不用问已经瞭解是什么地方,姜尚尧不多言,只是点头说:“那慢走不送,再见。”
翟智本来打算推门下车,闻言又坐回来,“既然说再见,那把电话号码给我。”说着就打开手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姜尚尧沉吟一下,报出号码。她拨响他的手机,然后莞尔说:“这才有再见的诚意。我家住7号楼,过年有诚意看我拜年的话,和警卫说一声,找7号楼翟书记的女儿就行了。”
直到她背影消失,姜尚尧才摇摇头,虽然翟智和他没多大关系,他也不仇视这等天之骄女,更不讨厌爽利直接的女人,可相处而下,还是令他深感吃不消。
如此一想,刚萌发的念头又被他掐灭。他将车缓缓驶离大路,沿湖而靠,按下车窗。清冷的空气袭进车内,记忆也分外清晰。冶家山监狱里的一幕幕重归于心,脑海里的各副面孔浮现眼前。
原州数日,德叔于省内的脉络基本已经掌握,可以说,事实确如德叔遗憾的,这些年他着重于运输,疏忽了其他方面。铁路系统自成一体,德叔的关系决定了他对闻山运输业的掌控力度;但也因为此,影响了对其他方面的渗透。
姜尚尧对目前的境况不能说不满意,可再进一步似乎隔着九层天阙。他想及来年的行业整顿,想及魏怀源能轻易地利用他无法招架的种种手段,想及他在雁岚墓前许下的句句誓言,一种无从掌握局势的焦灼感在胸中燃烧。
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翟同喜。姜尚尧品味着德叔的话语,拿出手机,将翟智拨来的号码存好。输入名字时,他犹豫了数秒,仍旧按下“翟智”保存。
再往下拉,看见“福头娘亲”四个字,他不由低笑出声,心随意动,拨响对方电话,同时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
听见对方清亮亮一声喂,他郁结的心顿时柔软舒展开。“福头他娘,还没睡呢?”
“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着,躺下一个多小时了。你怎么也这么晚?又喝酒了是不是?”吸鼻子的声音传来,像是要隔着电话搜寻他身上的酒气。
“只喝了一点。想我了?”
“是啊,”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福头走开,和你爹说话呢,别打岔。”听见他的笑声,她懊恼地解释,“直起身子趴在床沿上要听你的声音。哎呦,走开,爪子脏死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一会就睡,我明天回去了,想要什么礼物我早上去买。”
“无缘无故的买什么礼物?”
“今天说是平安夜,明天圣诞节,听说都要送礼物的。”
庆娣轻笑,问:“姜总也赶时髦啊?你也过起洋节了?”
“那是。我打算以后大节小节一个不能落下,挨着庆祝。”
“那我有福了,一年下来,我要收多少礼物。”
隔着电话,他能想象此时她缩在被子里,长发铺满枕头,笑得满室温暖馨香的样子。福头总喜欢凑近嘴巴,闻一闻她肌肤的香味,估计她此刻一定是拉上了被子,掩住了半边面颊。心中柔情满溢,他不由就说出来:“过节也是因为有你,每一天都值得庆祝。”
那边迟迟不出声,姜尚尧低唤她名字:“庆娣。”
“我感动了,感动得想吻你。”
这一说,他顿时牙痒痒的,“趁我不在身边,故意撩拨我是不是?”
捂在被中的低笑传来,好一会她才正色说:“我是真感动了。被人喜欢,原来这么幸福。”
那熟悉的浓郁的怜爱浮裹着心,他沉湎于此时薰人的醉意里,“庆娣儿。”
“我要崩溃了。好好的名字被姥姥叫成望南乡沈家大姐似的,你也这样。”
他胸腔震动,闷笑连连,顺手将车窗关上,滑进车道,“明天回去后好好陪你几天,元旦你放几天假?我们去石窟,你肯定喜欢。”
“好,我不止想去石窟,还想去壶口。”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月份?去壶口吹风啊?”
“冬天有冬天的美。四季皆有景色,这和人一样,万般都是变化。”
“又来上课了吧,沈老师。”
“小姜同学,夏天去壶口只能看咆哮的水,冬天去还能听嘶吼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