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春风一度吹(五)

半个时辰后,原本的艳阳天下起了小雨,霏霏湿意自窗棂里钻进来,将零落的欢好驱散干净。

阿罗仍旧一袭鸦青的袍子,长发拢到一边,行至桌前,探手扶着早便凉透的紫砂壶,轻轻捂了捂,里头的水便冒起了细小的气泡,有白雾自壶嘴里抽出来。阿音一面坐到桌边,一面系着领口的盘扣,熟练的动作像是关闭散场的戏台。

几缕发丝贴在濡湿的脖颈间,和着杏眼桃腮,似落幕时散了一地的瓜子壳,令人遐想地昭示着方才名角儿的风采。

阿罗将扣上的紫砂杯翻了一个过来,替阿音斟上一盏茶,她的眉目仍旧温软而柔弱,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清幽,仿佛同阿音被翻红浪的是旁人。

她弯唇莞尔,仍旧是十分矜持而有礼节地喊她:“阿音姑娘。”

阿音接过茶水,囫囵吞了一口,有鲜嫩的茶渣子沾在嘴边,她只扯了绢子略微一扫,扫清了半点未被阿罗尝尽的胭脂。

阿罗问她:“阿音姑娘,是头一回同女子共赴巫山?”

仍旧是文绉绉酸腐腐的,同木兰没什么两样。

阿音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将绢子叠成小兔子的模样,又抽了叠成小耗子的模样。半晌才学着她的语气回道:“何以见得?”

阿罗道:“你方才神魂颠倒时,喊了十三声李十一。”

阿音一怔,笑道:“是么?”

阿罗将嘴边的茶搁下,埋头恬静地望了望自己的右手,翻来覆去瞧了一遍,又轻轻地揉起手腕子。

阿音噗嗤一笑,咬了咬嘴角又眯起双眼怅然道:“你阿音姐姐我便是这样稀奇的姑娘,最是洒脱不过,最是不洒脱不过。”

阿罗未追究她的言下之意,只皱起眉头:“姐姐?”

她当然不晓得,寻常人面前,阿音的辈分通常是姑奶奶,若她肯自称姐姐,已是天大的体面了。阿罗好生想了想,似笑非笑:“我如今两千一百三十余岁了,你却说,是我姐姐?”

阿音没想到这一层,乐不可支地抖了抖肩膀,从善如流地更正道:“你阿音妹妹我……”

她不大说得下去,破冰般笑了,眉眼弯弯,嘴角弯弯。她许久未笑得这样透彻又清亮,像从未经过劫难的少女。

阿罗但笑摇头,还要再说,却听得五钱敲了敲门,道:“李姑娘来了。”

阿罗低下头,“唔”一声,右手一挥将室内遗留的气息隐匿了,布了一层瓜果的清香。

五钱推门,将李十一宋十九涂老幺三人迎进来,宋十九见着阿音,小碎步跑过去挨着她,涂老幺至对面落座,将正对着阿罗的位置留给了李十一。

李十一未有什么寒暄的心思,只对着阿音道:“如何?”

阿音的神情敛得十分好,不消几秒便转圜过来,将李十一昨儿嘱咐她试探木兰一事说了,又一五一十复述了木兰的反应。

李十一点点头,同她猜想的差不离。

她于是对阿罗道:“我猜,木兰不是木兰。”

阿罗手中的茶盏底部在桌面上轻轻一磕,稍停了停才安生地放下去,她抬眼看向李十一,蹙眉确认道:“木兰,不是木兰?”

李十一反问:“出征十二年的武将,身手不大好,钟爱的也是煮汤刺绣,阿罗姑娘瞧着,寻常不寻常?”

“木兰向来不爱同人打交道,”阿罗道,“她战功不大好,我也曾疑过,可我曾借了府君的神荼令翻阅典籍,她的籍贯年岁,生辰死令,都同花木兰对得恰恰好。”

一人有一人的命数,世间无二,这便奇了。阿音轻轻咬着指头的关节,李十一的食指亦在桌上咯哒咯哒地敲

,涂老幺晃了两下膝盖眨巴绿豆眼不是太明白,宋十九想了想,问:“那典籍,可有出错的时候?”

阿罗略一沉吟,也并不是极忌讳泰山府的颜面,诚恳道:“府间籍由文官编写,自然会有错漏,只是千万年难错一遭。”

李十一颔首以示明了,将搭着的手收回来,交叠在桌前,又问阿罗:“倘若引魂度鬼的典籍亦有错漏,那木兰的身份,便是无头悬案一桩?”

阿罗右手扶着袖子理了理上头的褶皱,众人静悄悄等着她思索的结果,小半柱香时间才听她又开了口:“倒不是。”

“天地间能辨物真假,识破真身的有二,一是地藏王坐骑谛听兽之右耳。”

李十一默默等着她下文,果不其然见她摇头,道:“只是一则,据闻几百年前谛听被请去断斗战胜佛同六耳猕猴那桩公案,眼瞧着六耳猕猴横死当场,受了惊吓,起誓再不掺和此类事由。二则,地藏王自请投胎后,谛听也不知所踪。”

“第二呢?”李十一扬眉。

“其二,是上古异兽雨师妾的鼻子。”

“雨师妾?”涂老幺忍不住插话。

“《山海经》里记载:雨师妾,在汤谷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 宋十九道。

据闻雨师妾的鼻子灵敏非常,能于方圆百里外辨品貌,识忠奸。

涂老幺“嗷”一声,挫败极了,从前自个儿的文化水准在最底端,来了一个宋十九,竟神不知鬼不觉插了队,兜兜转转,他还是被压得毫无生气儿的那一个。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搭着二郎腿安慰自己。

阿罗提点道:“雨师妾擅御蛇,每有山神庙后檐右起第三块砖瓦下置一灵蛇,以掌人间动向。若要寻她,往山神庙去,以竹笛吹咒诱之,便能以蛇腹传意,请她借鼻子一用。”

“你既这样清楚,却白说这许多,还不速去?”阿音听出不对来,斜着眼神儿睨她。

阿罗微笑:“不是十一去么?”

阿音一愣,问李十一:“你几时说要去了?”

阿罗道:“我同十一的买卖是寻回木兰。”

话说了半截,众人听明白了,一时也没甚么话好说,李十一勾了勾嘴角,直视阿罗一眼,清冷道:“我去。”

“只是,”李十一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我同那异兽素无往来,也无交情,她如何肯将鼻子借我?”

阿罗抬腕浅啄一口茶,嘴边的笑涡若隐若现,一会子才将苍白的脸抬起来,对宋十九笑道:“带她去,雨师妾必定肯借。”

“我?”宋十九不大敢置信。

“是。”阿罗的细语里透着讳莫如深的笃定,“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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