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六)

秒针窸窸窣窣地转,钻进宋十九的耳朵里,催促似的,令她的张口成了一种压力。

她望着李十一,仍旧是清风浮月一杆细竹,亭亭玉立的,似兵荒马乱里干净的孤本。泰山府君也好,问棺先生也罢,其实她从来就是这么好看,当初是怎样觉得她似个妖女的呢?她不大想得起来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像被装进墨守成规的套子里。唯独这一刻,她感到刻板的钟表跑进了脑子里,叠在一处的秒针和时针分离,“嘣”一声弹响,像某种结束时奏响的哀音。

她卷翘的睫毛也如表针一样,缠绵地**,又果断地分开。她问李十一:“为什么呢?”

好似问的是为什么要将春萍送回去,又好似在询问李十一,为什么同她想的不一样。

李十一低着头,不晓得是个子高,还是习惯性地回避,她总是将沾染情绪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停了一会子才道:“万物生死,自有时序,我教过你。”

人之命盘,如同这兢兢业业的指针,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出规矩,由不得谁勤勉地快一秒,或是懒怠地拖一秒。

宋十九同李十一贴合的手心微微出汗,声音平铺直叙:“送她回去,送回战乱里?”

李十一看进宋十九的眼里,温声同她说:“她不属于这里。你瞧见了,她不能见生人,每回起的烧便是反噬。你若要强留下,她往后将承受更多。”

“我能护住她。”宋十九喉头一咽,低头瞧相片。

她不习惯同李十一争论,心里似被磨砂石来回剐蹭,钝钝地提不起兴致来。

“还有将来,”李十一解释,“十余年后的活人猝然消失,势必扰乱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命书,一乱十,十乱百,百乱千,恐怕会引起难以估量的后果。”

“还有比战乱更糟糕的后果么?”宋十九反问,“烽火连天,民不聊生,人间炼狱,生灵涂炭。”

“即便是乱了命书,你又怎知,乱得是好是坏呢?”

李十一阖了阖双眼,微微偏头看着她,目光里掩藏不住的凉意铺散开来,令宋十九掌心的汗迅速风干。

是坏,她知道。

宋十九如梦初醒,站在她面前的是掌生死铺命书的万魂之主,气定神闲地将宋十九的执拗衬成一个天真的笑话。

宋十九生出了难以言喻的错觉,仿佛此刻与她对峙的不是平等温和的爱人,而是从前执着灯打桥上过,正眼不瞧她的令蘅。

她终于想起来当初自己为何憎恶令蘅,她憎的不是那惊为天人的脸,憎的不过是她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态度,似一块冥顽不化的坚冰,固守在生硬里教条里,轻描淡写地教导旁人什么是“应该”。

她不愿意被打扰,不愿意被攻破,不愿意有任何例外,她就偏要。

她是天底下最桀骜不驯的烛龙,庞大的躯体滋养了她无边无际的心脏,她的心想要落在哪里,便要落在哪里。

从前她将心放在李十一手上,任她掂着把玩,可这不代表臣服,不代表遵从,不过是她愿意。

宋十九将手腕抬了抬,撩起眼皮看向李十一,头一回不服管教地叩问她:“战争,也是时序,也是规矩么?”

她不需要李十一回答,自顾自摇了摇头,抽出手,扶在桌面上,将一些李十一还未想起的回忆讲给她听:“往日若我钟山出了妖兽,食了你泰山府三两个鬼,你们泰山府便大兵压境,魂策军军旗四起,好不威风。不成想如今当真是哀鸿遍野水深火热了,四方神位竟袖手旁观,只道规矩不可乱,连护住一个小丫头亦不能够。”

“如此说来,实在无用。”她的嘴角有罕见的讥诮,目光灼灼觑着李十一。

李十一平静地回望她,眼里连被冒犯的形容也没有。

她到底还不是令蘅,尚且不能对宋十九的嘲讽感同身受,令她皱眉的无非是宋十九陌生的表情,眼里的失望明晃晃的,将她同她的隔阂摆得泾渭分明。

她想伸手拉她,宋十九的小指却一动,蜷作了一个小小的拳头。

李十一的心被尖锐地刺了一小下,令她的手亦不自觉地握起来,但她仍旧耐心地,以略带沙哑的温柔嗓音说:“是规矩。”

宋十九哽住,一时无话,一会子才回她:“若万物循矩,那么,人活一遭,意义在哪里呢?”

“若命由天定,那么病痛无需求医,冷冻不必添衣,你也曾饥寒难耐,也曾历凶险万分,我问你,生死一线时,努力求生是为什么?下墓开棺挣三钱两子,又是因着什么?”

难道不是为着一丝改变命运的希冀,难道不是拼着一口人定胜天的骨气?

她的话未说尽,李十一却仿佛全然明白,她定定望了她一会子,摇头道:“同你想的不一样,规矩并非束缚,却恰恰是丈量人生意义的刻度。”

李十一极少说这样多话,但她十分想要宋十九明白。

“人生来便注定要死亡,却从未停止过生之希望。有死亡,生才可贵,有衰老,方懂得不负青春。花开花谢,日升日落,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皆是时序,是规矩,却不是凋敝,而是生机。”

“若人人受庇护,世间无生死,万灵无冻饿,爱恨尽可消,我是无需再挣三钱两子,却也无从感知温饱欲求。”

她注视着宋十九:“我便不会如此刻一样站在你面前,想要拉你的手。”

她细瘦的肩膀里生出了无限的温情,头一回真诚而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向宋十九敞开,宋十九杂乱无章的心脏轻轻抽搐着,充盈着乱跳的欲望。她的反叛被李十一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像从前压境的魂策军,在钟山境内马踏飞花。

宋十九沉默地掩了门,在楼道里坐了一会子。华灯满巷,整个小楼静得落针可闻。阿罗和阿音歇了,五钱喂了院子里的鸡也睡了,宋十九抱着膝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想要牢牢抓住春萍。

自她觉醒以来,时常觉得自己同这里格格不入,阿罗对她态度不明,五钱不冷不热,阿音同李十一有青梅之谊,自然比她要亲厚些,周遭的人的情谊都属于李十一,而自己不过是个附属品。

这份情谊会因李十一而优待她,也会在她可能伤害李十一时毫不犹豫地对她出手。

若没了李十一的爱情,她同那小小的他乡之客没什么两样。

想起春萍,也不晓得她如今情绪如何。宋十九站起身来,往厨房去热了一碗烫烫的牛奶,端上二楼房里。

春萍坐在床上,正打了热水洗脚,手里捧着一卷书,上头的字她只认得不到十个,但总想同它们再相熟些。

见着宋十九,她将书放下,扯扯嘴角笑了笑,笑之前先眨了眨眼睛,猫儿似的亲昵。

宋十九将碗递上去,道:“趁热喝,喝了好睡。”

她想要摸一把她的头发,却未动作,只回身坐在一旁。

春萍捧着半个脸大的碗,大口大口地喝,食管烫烫的,足底也烫烫的,她小小的脸泛起粉色,连眼珠子里的情绪也暖起来。

她喝了三两口便停下,嘴唇上方挂着一圈儿奶渍,将手上的冻疮在裤子上蹭了蹭。

冻疮痒得厉害,宋十九知道,可春萍总是如此,疼了不爱说,待实在忍不住,才有些微动作。

心酸来得十分突兀,比涌进胃里的牛奶还争先恐后,宋十九伏下/身子,用掌根儿撑着额头,眼中却正好是木桶里春萍光裸的小脚。

那脚上的疤痕纵横交错,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水泡肿了又被磨破,贴在上头同血痂粘在一处,足跟有厚厚的茧子,硬得不该长在一个姑娘的身上。

右脚中指仿佛是断过,以畸态的姿势蜷缩着。

那不过是一根还未长成的小脚趾,却像极了令宋十九不堪重负的“无能为力”四个字。

宋十九木然地抹了一把脸,盯着那双脚,轻轻问春萍:“那一年,是什么样的?”

春萍低下头,望着热腾腾的牛奶不说话。

宋十九喉间酸意浅浅弥漫开来,顿三两秒,润润下唇,又问:“跑出来,花了许多力气,是不是?”

春萍这才抽了抽鼻子,轻易便红了眼眶,半晌方捋顺了言语:“跑的时候没想许多,顾不上。”

“阿生和我一起跑,跑了二里地才发觉肚子上有个窟窿,肠子都出来了。”

她瓮着鼻音说:“出来了才晓得怕。”

宋十九没问阿生是谁,也不想再问。春萍的语气里没有惨痛,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恐怕还有一丁点遇见宋十九的感激。

宋十九将脸埋在掌心里,好一会子才抬头,伸手将春萍头发捋到耳朵后头。

她哑着嗓子说:“睡一觉,别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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