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十八)

宋十九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同阿音、阿罗、涂老幺一起打牌,牌桌子上哗啦啦响,阿音呸一口瓜子儿,偷瞧阿罗回了神,非说没留神要悔牌,涂老幺坐了一会子浑身难受,想起身蹲凳子上,阿音骂他蹲得高要偷看,俩人便唇枪舌战地争起来。

李十一路过,搁一杯温水到宋十九床边,低头同她说:“别坐太久。”

宋十九捧着那温水,像捧着李十一暖融融的心。

握了一会子,水又成了钟山的温泉,她裸着身子在里头泡汤,先前饮了酒,两颊红扑扑的,挽上去的头发淋漓滴着水,她枕着手臂趴在池畔,问思春的雨师妾:“你说动心?动心,是什么?”

情意,又是什么?

是风来时勾动的柳叶,是雨散时缠绵的瓦檐,是李十一倒水时手背试探的温度,是阿音呸瓜子儿总向阿罗相反的一面,是涂老幺应了涂嫂子的一声喊,哎地一声放下牌便溜过去。

往后再死皮赖脸地赔不是。

涂老幺总爱赔不是。哎哎两声脖子一缩,说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宋十九将手攥得发白,另一手死死抓着床前人的手腕,面色酡红眼皮直颤,抖着嘴唇说胡话,待靠近了,才听得她嘴里是迷迷糊糊的一句:“对不住。”

反反复复,哆哆嗦嗦,令人一听便心颤。

又过了一会子,她才停下来,睁眼时一片平静,甚至连望着床顶发会子呆都没有,一扭头便对上了屋里的人。

仍旧是豆丁家的院子,仍旧是她与李十一同住的床,墙面有些裂缝,露出里头粟米一样的断层,屋子里有草料的气息,被冬日的冷气一调,颇有些冲鼻子,桌椅箱柜都破得很,一动便咯吱咯吱地叫唤,可中央站着一位姑娘,垂着脖颈泡茶。

宋十九在瞧清她的一瞬便有些讶异地抻了眉头,她穿着旧日宽大的黑袍子,料子厚实的布鞋,一头柔顺的长发拨到一边,面上清汤寡水,半点装饰也无,一双手素净得很,若不是十指纤纤未沾阳春水的模样,同这屋子没什么格格不入的地方。

宋十九润了润嘴唇,想要喊她,却不晓得该以什么称呼起头,她穿着打扮同从前的李十一并无二致,可宋十九竟无法似昨夜那样窝在令蘅的怀里,泪眼蒙蒙地喊她一声:“十一。”

她开始觉得尴尬,只因她发觉,令蘅也好,十一也好,她还是如此喜欢面前的人,一丁点儿也没有削弱。

正因如此,她才不能同往常一样撒娇撒痴,她不敢确定,闯下如此弥天大祸之后,神识回归的李十一还要不要她。

她不再是从前一往无前无法无天的姑娘了,她犯了错。

面前的人转头,见宋十九望着她,将茶壶放下,端着茶盏递给她,温声道:“醒了。”

宋十九坐起来,一个小小的动作疼得她倒吸冷气,她慢吞吞地挪着身子,将茶接过来捧在手里,发了一会子呆,而后又将右肩轻轻一耸,发觉被打断的骨头竟悉数接了回去。她瞄一眼床边人,小声问出口:“几日了?”

“七日。”两个字,说得唇齿生香。

“小豆丁他们……”

“好了。”再两个字,余味悠长。

“我……”宋十九将头低下去。

却听见一把极轻的嗓子将她下巴抬起来:“你叫我一声。”

宋十九看向她,眼睛湿漉漉的,虚弱地眨了两下,润了润苍白的嘴唇。

她眼眶里倒映的姑娘将头一偏,温柔地注视着她。

“十一。”她的眼波灯晃般一闪,手头不自觉地拧了一把被褥,只因这两字刚落下,床边的李十一便勾住了她的手指,搁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

从指腹,到骨节,再到酥麻麻的掌根,一寸寸将她的手指唤醒,又极细致地避开了上头的伤口。

这个动作从前在螣蛇洞时,李十一头一回知晓自己身份时做过,如今她依样再来一回,像一个不必诉诸言语的提醒。

她特意换的衣裳,讨要的称呼,娴熟的动作,通通在抚摸宋十九的记忆,通通在告诉她——别怕。

宋十九的心一瞬因她的举动软得不像话,鼻间一酸便哽住了喉头,咬着下唇低头不语。

余光里李十一仿佛是牵了牵嘴角,软声道:“唤得不错。”

未等宋十九回神,她便自身后抽出一根长条的物事,另一手将宋十九五指摊开,将那物件搁在她手心里。

配上她方才的话语,听起来似一个合了她心意的奖赏。

宋十九细瞧,是一柄扇子,同她从前用的大小无二,只是略沉些,扇面是一样的钟山的晨曦微光织就,伞骨却换了,从前的玄铁架此刻换成了木头料子,黑漆漆的,隐约发着氤氲的古旧的光,她伸手触了触,里头有些血气,每一根的顶端和低端都镌了小小的龙鳞。

她看一眼那龙鳞,又瞧一眼李十一,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地被哄了。

那龙鳞分明雕自李十一之手,意味便微妙得厉害,好似成人为幼童备着汗巾子时,绣上一个小小的名字。

她再瞄一眼李十一,李十一就只一双温温的眼望着她,只是嘴角掖了掖,像在等待她的评价。

宋十九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直觉,觉得这位不善言辞的姑娘,同她骨子里淡漠疏离的神女,一齐在用不大熟练的伎俩抚慰她。

抑或者说,救赎她。

宋十九于是将那小小的龙鳞摸了又摸,牙齿将口腔内/壁的嫩肉咬了又咬,一会子才细细地问她:“这是什么?”

“蛟龙右爪。”

斩下来时不过半人长,再略施了法术便变得极小,李十一抽了里头最精细的掌骨,替她重做了这小小的浮光扇。

宋十九提了一口小小的气,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地住了口。她那日晕了过去,不晓得这蛟龙爪是如何留下来的,原本想问上一两句,想起涂老幺,却又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她的双目雾蒙蒙的,终于藏了不能宣之于口的故事,将她原本的光芒四射笼起来,笼成一盏披星戴月的孤灯。

李十一却未再劝慰她,只抿唇对她道:“你若笑一下。”

宋十九侧脸看她。

通常这个“若”字,后半句皆跟着“便”或者“就”,但李十一并未接下去,只淡淡然地拎了拎嘴角,以目光牵引她。

宋十九将咬着的下唇放开,怔怔望着她,随她拎嘴角的动作,浮出一个略显难看的笑容。

她有些懊恼,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她仍旧对李十一的话言听计从,甚至更言听计从。

李十一的手轻轻一抬,碰了碰她的下巴,轻声道:“瞧见了。”

宋十九失落,却并不蠢笨,警觉地盯着她的面庞,生怕错过一点线索。

却见李十一含笑敲了敲腰间的神荼令,门外响起笃笃叩门的声响。

噼里啪啦,捶捶打打,半点教养都没有。

宋十九的心却被这把敲门声颠了起来,仿佛放入了油锅,不拘什么瓜果蔬菜一顿乱炒,时大时小的火将她燎得晕头转向,甚至有难以躲避的黑烟,令宋十九被呛得微微咳嗽起来。

宋十九求助一样看着李十一,好像在等她一个否定,却在她通透的双目里令猜测跑了起来。不是小豆丁,小豆丁没有这样高,不是春萍,春萍没有这样的力气,更不是村里人,没有理由,宋十九就是知道。

她拉住李十一的袖子,正要说什么,门却等不及,自顾自“啪”一声推开,进来的先是一盆衣裳,脸藏在衣裳后头,莽声莽气道:“醒了是不?吃啥,臊子面吃不吃?汤圆也有现成的。敲这半日,也不喊开门,傻了不是?”

“小十九?”放大在面前的是一张饼子似的大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颊坑坑洼洼地留着些痘坑,一绺儿刘海搭到眉间,被他吹上去,嘴角挂到耳根处,笑得龇牙咧嘴的。

那炒菜似的烟雾呛进了眼睛里,宋十九望着涂老幺的笑脸,喉头一动便滚下眼泪来。

她哭得无助又沉默,神情也是木木然的,好似隔着玻璃在瞧一副叫做涂老幺的画儿。

“傻了。”涂老幺将笑脸缩回去,忧心忡忡地对李十一说。

李十一微微偏头,示意他出去,随后靠坐到宋十九旁边,将她扶到自己肩膀上,又是轻轻拍了拍,才开口:“这回,是蛟龙左爪。”

涂老幺原本便同神荼令有渊源,不属六道轮回,因此若将他的魂魄留下,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以另一只蛟龙爪为涂老幺编了鬼骨,令他有了肉身得以重返人间,只是到底是鬼,每日入夜要回到神荼令里歇着,否则精神便会日益衰弱。

宋十九愣愣听完她所言,却并未露出什么欣喜若狂的形容来,仍有些回不过神,仍有些晕头转向,只因她头一回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失去,也是头一回失而复得。

原来失去感并不是涂老幺硬/了舌头断了气,而仅仅只是两个字——如果。

如果当初她没有逞强,如果她没有胡闹,如果一切没有发生,涂老幺也不会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而失而复得也并非涂老幺又睁了眼睛迈开步子,也仅仅是两个字——傻了。

还有别的,她在濡湿的睫毛里看着李十一眼下的乌青,想着她在自己昏迷时是如何万分细致地雕着扇骨上的鳞片,又是如何一针一线将涂老幺的鬼骨缝起来,她缝的不是涂老幺,是自己的过失,是她闯了弥天大祸之后,像送两个趁手的物件一样,将她的悔不当初堵在口中。

她听见李十一摸着她的头发,轻轻道:“涂老幺糊涂半辈子,到底聪明一回。”

他虽舍了一副肉身,却救了李十一同宋十九,也心知令蘅有本事救他。

她想起涂老幺初睁眼时,笑嘻嘻地同她作了个揖,说:“府君大人,我涂老幺这是作了鬼,往后便是您泰山府的弟兄,您可千万多照应。”

她问他要什么照应。

他抠了抠眼皮子,说:“能让我守着婆娘同四顺么?”

他想好了,回去同婆娘说,他吃了长生不老药,他婆娘傻,他说啥也信,否则当初怎会被他这一穷二白的二流子诓来呢?

待过完这辈子,婆娘断了气,他便再回泰山府,守着李十一和宋十九。

如此一来,十分美妙。余下的,只差点细节。

李十一思及此处,微微笑起来。

她听见肩膀上软软的宋十九抽了抽鼻子,缓过了神,也醒过了脑,忽然呼着烫烫的气道:“你的法术,原来这样高。”

原来连阿瑶同蛟龙亦要忌惮三分,那么……

“那么……”她欲言又止。

她听见上方的人温温笑了一声,接道:“那么,我当年,是不必同你打那么久的。”

宋十九抬头,心砰砰跳:“什么意思?”

“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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