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消防队员撤出来意味着救援宣告尾声,陆青时把手头一位红色标签患者送上了救护车, 转身在人群中搜索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后随手扯住一位消防员问:“你们队长呢?”
对方摇头表示不知道, 陆青时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让开!让开!医生!医生在哪?!快救救他!”救护车风驰电掣停在了急救中心门口, 车门被抬起来, 医护人员和几个灰头土脸的刑警一起推着轮床往里跑。
向南柯红着眼睛一把扯住过路的医生:“救他!你快救他!”
今天的仁济医科大人满为患,绿色通道就没关过, 化工厂爆炸中受伤的人们陆陆续续被送往了这里,为了保持急救中心的正常运转, 院方抽调了各科室骨干, 甚至停断了一部分门诊,分诊台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病房更是无处下脚。
“别挤!别挤!排队!”
冰冷的枪管抵上了他的喉咙,医生浑身一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看着这一群荷枪实弹的刑警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来。
“给你佩枪不是让你对着人民群众的, 给我收起来!”
向南柯大步过去抽走队友手里的枪塞进皮套里, 秦喧从隔壁的抢救室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狼狈不堪的她, 再看一眼躺在担架上戴着呼吸机满身是血的刑警,眸子微微闪了闪。
“送这边”
向南柯如蒙大赦,那张对于刑警来说不够硬朗的脸上溢出了一丝带着感动的笑意。
“谢谢”
于归的手上都是血,却不是她的, 年轻的医生站在原地,看着身前中年男人抱着五岁的孩子嚎啕大哭。
爆炸时孩子被掉落的天花板砸中胸口,多器官破裂,这种手术并不是在野外就能做的,即使于归已经做了急救措施并替他止了血,依旧无法挽回他的生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等待救护车来临的途中宛如一朵逐渐凋零的花消散在风中。
黎明已经要来了,可是她依旧觉得那么冷,那么冷,彻骨的寒意浸透了骨髓,让她眼眶发红。
郝仁杰推她一把:“你他妈别傻愣着,还有那么多人需要医疗支援看不见吗?!”
于归胡乱抹一把脸上肆虐的泪水:“来了”
又是一名被抬出火场的消防员,躺在担架上嘴角溢出白沫,四肢抽搐个不停。
陆青时快速做着心肺复苏:“开放静脉通路,肾上腺素静推!多巴胺也来一支,快点!”
“准备气管插管”
她刚把管子插进去,叫个不停的生命监护仪在一阵绵长的鸣叫之后就归于了寂静。
陆青时松开手,替他阖上了眼睛。
英雄,走好。
把又一位患者送上救护车的间隙,医生走到了厂区门前,从外衣兜里翻出了自己的通讯器,按下顾衍之给她设定好的数字。
一阵电波之后,传来对方略带了喘息的声音:“怎么了,青时?”
陆青时抬眸看着火光还未消散的厂区,过人的洞察力让她眉眼间笼罩了一丝担忧。
“救援接近尾声,为什么你还不出来?”
顾衍之低咳了两声,库房里浓郁的白色雾气让她的视野一片模糊,和刺儿头两个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门推开的消防教官靠在钢瓶上喘着粗气。
“我的救援还没结束”
仿佛坐实了那一丝不好的预感,陆青时皱着眉头:“你在哪?”
“我在——”
“队长,小心!”
电波里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与纷乱的脚步声,她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抽风箱,让陆青时心头一紧。
“顾衍之!”
“咳咳咳!我没事……”吊扇砸落在地溅起的粉尘即使隔着呼吸器也无孔不入钻进喉咙里,顾衍之跪趴在地上剧烈咳嗽着,刺儿头也在她身边抠着喉咙干呕着。
“医生请您回去,现在厂区已经被全面封锁了”一个荷枪实弹的武警过来劝道。
陆青时捏着手里的通讯器:“里面还有人……”
“请您回去”武警板着脸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耳返里传来顾衍之的声音,因为电流沙沙的缘故,听起来格外有磁性一些,尾音甚至还咀嚼出了一丝温柔的意味在。
“回去吧,青时”
“那你呢?”
“任务完成后,我很快就出来”顾衍之从地上爬起来,打开强光手电,对比着手里的图纸一边摸索一边道。
“确定吗?”
“确定”
她不打算说什么生离死别的话语,她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死,也不打算牺牲自己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活着多好啊,有蓝天白云美酒佳肴,还有汉堡薯条,以及在担心着她的安危的她。
“我相信你”
她是理解顾衍之的,也不打算阻止她的行动,她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在这个俗世里难得可贵的牺牲精神,不同的是她为了患者牺牲自己的时间,而顾衍之则可能会为了更多人能活下来牺牲自己的生命。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理智上是能接受并理解的,可医生还是顿了一下接着道:“明天和我一起去接薯条出院吧,刚宠物医生给我打过电话了”
耳返里传来她略带笑意的声音:“好”。
“队长,找到了”刺儿头将强光手电聚焦到库房中央的控制塔上:“是这个吗?”
顾衍之低头看了一眼图纸,折好揣进兜里。
“应该没错了”
两个人站在茫茫白雾里抬头往上看,强光手电穿破云层一样在泄露的气体里投下雾霭,有种高处不胜寒的不真实感,寒意席卷了每个毛孔。
抢救室的灯灭了,医生出来摇了摇头:“伤势太重了,赶紧通知他的家人来见最后一面吧”
锦州市刑警支队技术侦查科李小乐,刚结婚不到一年,妻子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在走廊上哭成了泪人。
向南柯一拳砸在了雪白的墙壁上:“我出去抽根烟”
秦喧也从抢救室出来了:“向——”
她张了张嘴,就看见本来说要去抽根烟的人躲进了消防通道里蹲下身用手抱住了头。
“向南柯”秦喧轻轻走过去,清了清嗓子。
被叫到名字的人拿警服袖子胡乱擦了一下眼泪,沾染到的血迹糊了满脸,抬头看她:“怎么了?”
平心而论,警官的长相算不上惊艳,比起陆青时与顾衍之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只能算是平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绝色尤物秦喧见过的不少,但鲜少有人像她一样生来就有一股刚正不阿的气场,即使是现在这样,眼眶通红,浑身都是血迹泥土,也难掩她身上属于刑警队长的成熟稳重,犹如被尘封多年的厚重古剑。
一时之间秦喧只能想到这么个形容词,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从兜里掏出了纸巾递过去。
“对不起,我们真的尽力了”
“找总控制阀门”越靠近中央控制塔,雾气越来越浓重,化学原料的储存环境一般都是超低温,即使仓库已经断了电,手指摸过气罐的时候还是浑身一哆嗦,指尖凝上了冰霜。
“是这个吗?”刺儿头兴奋地叫起来,强光手电照着分离塔上的一个控制盒,“啪”地一下把盖子抬了起来。
顾衍之凑过去看了一眼,对比图纸仔细辨认:“应该是,但这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开关,应该按哪个”
她按下自己胸前的通讯器:“总部,总部,收到请回答”
一连发了三遍,只有滋滋滋的电流声,顾衍之拿在手里重重拍了一下:“靠,什么垃圾玩意儿”
“刺儿头,你的还能用吗?”
刺儿头把他的通讯器也拿了出来,摇头:“进入库房就收不到信号了”
“该死”
应该是什么东西把无线电阻断了。
顾衍之从地上爬起来:“开关先别按吧,修通风橱和排风扇”
“好”
刺儿头从背包里翻出来扳手等工具,扔给她一把,自己率先沿着水管爬上了房梁。
天窗开在上面,顾衍之如法炮制,不过她到底是专业出身,攀爬动作比刺儿头流畅得多,待到爬到了天窗上直接扔了一根绳子给他。
“抓紧”
刺儿头用手臂挽了一圈缠住:“好了”
顾衍之单手抱着柱子,右手使力荡秋千一样把人甩了过来。
排风扇和通风橱不在一边,顾衍之在狭窄的房梁上如履平地,主动选择了远点的的排风扇:“我去那边,注意安全”
“好,队长小心”
刺儿头自知能力不足,也没再推辞,从工具包里翻出家伙就开始干活,成为消防员之前他是一名中专毕业游手好闲的电工,这种程度的故障还不在话下。
顾衍之也从兜里翻出了红蓝两条线,零线和火线一一对应,把坏掉的线头剪掉,用胶条紧紧缠在了一起。
“好了,你那边呢?”
“我还得一会儿”刺儿头伸长了手臂,趴在通风橱上方的管道口边上,使劲往里够着。
“过滤网卡了东西,不然接好也没用”
顾衍之打算过去帮忙,刺儿头却卸下了自己身上沉重的装备:“队长你先别过来,去外面接通无线电问问开关应该怎么摁吧,我这边马上就好”
说罢,他已经呲溜一下滑进了管道里,只留了一双脚在外面。
“那你小心”
顾衍之不再多磨叽,攥着绳索直接从半空滑落,作战靴稳稳踏在了地面上。
“说,按哪个开关?!”问询的刑警直接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要不是厂里的工人安全主任差不多都死完了,活着的也只是躺在ICU里半死不活,也轮不着来问他。
厂长缩在刑讯椅上抖成了筛糠:“按……按左边那个……不不不……右边那个……”
门外旁听的刑警按了一下耳返:“给现场工程师确认一下”
反馈结果很快发送到了顾衍之的无线电上,她没有过多迟疑就又走进了烟雾缭绕的库房。
“刺儿头,你好了没有?!”
“好了!”刺儿头从通风橱里冒出来半个油光锃亮的脑袋,因为方便作业摘了正压式呼吸器。
顾衍之皱眉,大骂:“赶紧给老子戴上!”
“好”
“赶紧下来!”
“不,感觉有哪里不对,你按一下开关我试试通风橱通电了没?”
“不行,你先下来我再按”
刺儿头摸着自己剃得贼短青灰色的瓜皮脑袋笑了:“废什么话,下去我就上不来了”
顾衍之翻了个白眼:“那你往旁边让让”
“好”
刺儿头戴好呼吸器往旁边挪了挪。
“啪嗒——”开关轻响,嗡嗡的声音在不大不小的厂房里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的白气开始浮动,排风扇正常工作,送走了一缕缕白烟。
“好了,你下来吧”
通风橱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刺儿头回头看了一眼:“有点不对劲——”
他偏头进去一看,那轰隆隆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疼,一股吸力将他往下拉去,刺儿头扒住了管道口稳住身形,刚想说话的时候,一股劲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一瞬间眼睛火烧火燎视野一片黑暗。
“啊!!!!”
惨叫在厂房里回荡出了很远,令人毛骨悚然,顾衍之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刺儿头,你怎么了?!”
刺儿头摇摇晃晃,在狭窄的房梁上摇摇欲坠,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单音节,等他转过身来,顾衍之浑身一震。
正压式呼吸器上凝了一层白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鲜血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上流了下来。
最糟糕的是,因为痛苦他往前迈了一步,身子斜斜从半空飞了出去,失重感袭来,刺儿头整个人头朝下从她眼前跌落。
“刺儿头!”顾衍之目呲欲裂,蓝色的身影犹如疾风一般穿过迷雾。
可是现实里没有那么多巧合,顾衍之伸长了双臂跪倒在地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重重跌落在她眼前,胸腔塌陷下去,嘴里溢出了血沫,四肢在地上抽搐,从他身下汇出的鲜血沁湿了她的靴底。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有人受伤!有人受伤!”顾衍之染血的手死死攥着通讯器,一连吼了数声,一段空白电流过后,缓缓传来了回音。
“同意支援,顾衍之同志请稍等片刻!”
沉重的正压式呼吸器背在身上的时候,陆青时略略有些不习惯,把咯人的肩带微微往上提了一些。
于归站起来:“陆老师你干什么去?”
陆青时回头看她一眼:“救人”
“太危险了不成”于归连连摇头,其他医疗小组成员也纷纷站了起来看着她。
陆青时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灰头土脸的面容,落到了麻醉医的脸上。
“我的职务暂由陈意代替,救援进入尾声,体力不支的可以跟着救护车一起回去了”
她说罢,在另一位消防员的带领下转身欲走,于归追了两步:“陆老师!”
陆青时摆摆手,头也不回地钻入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