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和冉青庄一起埋了小黑。
更准确地说,小黑是死在我们面前的。
冉青庄很喜欢小黑,从学校附近出现这只小流浪开始,冉青庄见到它就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摸摸它,陪它玩一会儿。
我的座位在窗户边,正对着学校后门,那里靠近食堂,也是冉青庄他们班的日常值日打扫区域。
有阵子也不知道冉青庄是不是得罪了他们班主任,受了什么惩罚,一星期五天,我天天都能看到他在楼下扫地。说扫地也不贴切,因为他只是懒洋洋地摆弄着扫帚,或者撑着扫帚发呆出神。
那会儿我还只是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但与他并不熟悉,认知里,除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和南职那些整天不务正业,到处打架惹事的小混混也差不了多少。要不是他成绩还行,或许早就被学校开除。
每次见到他,他不是在被老师批评,就是在办公室门外罚站。虽然也没什么欺负同学的传闻,但每当他脸上带伤,一张臭脸地穿过走廊,学生们还是会下意识地紧贴墙根给他让道。
他总是没精神的,满不在乎的,冷漠的,暴力的。这就是起初,我对他所有的印象。
后门常年上锁,只在食堂运货时开启,但难不住小黑和狸花猫。它们自门缝钻进钻出,姿态娴熟老道,进来了也不瞎走,就在食堂后门乖乖等着,总会有好心的食堂大妈端出些残羹剩饭喂它们。
而只要小黑它们一出现,冉青庄可就不困了。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晨读间,我无意往楼下扫了眼,看到冉青庄手里拿着扫帚,正不停挥舞逗弄着小狸花猫。
小猫灵活地伸出爪子扑住竹扫帚的头部,有几次甚至挂在了上面,小黑狗则在不远处焦急地踏步旋转,憨憨傻傻,一副想加入又不知如何加入的模样。
冉青庄笑得明朗而轻快,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落在他上扬的唇角,说不清是谁的加持,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暖。
原来他还可以这样笑。莫名的感慨一闪而过,只是在心间留下道淡淡的印子,并没有让我太过在意。
后来到了高二,老师将看管冉青庄的工作交给我。虽然就一学期,但也算有了接触,让我对他从“知道”变作了“认识”。
小黑和狸花猫依旧是学校附近的小流浪,冉青庄每次见到它们,也依旧会蹲下摸摸它们,和它们玩一玩,喂些吃的。
说得上话了,我也在极力寻找话题时问过他,既然这么喜欢小动物,有没有想过养一只。
冉青庄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七八岁的时候家里也养过一条狗,一只白底黄斑的小土狗,他奶奶喂了好多年。
每天上学,它总会和老太太一道送他到学校,再陪着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做家务时,它就安静趴在边上守着。老太太睡觉时,它就蜷在床脚和老太太一起睡。无比信任人类,又无比深爱人类。
后来有一天,这只狗丢了,他们找了许久,可怎么也找不到。又过两天,它僵硬冰冷地被人抛进院子,浑身伤痕累累,已经死去多时。
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但没人说不能动狗。
这是一个警告。
冉铮从外头匆匆赶回来,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红着眼打了他一巴掌。冉铮沉默地处理了狗的尸体,留下一叠钱,第二天就又走了。
那之后他们家就再也没养过宠物。
“不过,现在我老爸也死了,应该不会再有仇家找上门。我再做做我奶奶的工作,说不准她哪天就让我养了。”冉青庄说着话,将一架刚折好的纸飞机朝我投过来。
我捡起一看,是他的数学卷子……的一部分。满分150,他考了125,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分数,同一张卷子我也就比他高18分。
“怎么撕了?”
冉青庄折着剩下那半,无所谓道:“都考好了,还留着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将手中纸飞机放到一边,等离开时趁冉青庄不注意,将它们统统收进书包带回家,粘好了第二天再还给他。
他看着重新粘好的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挑了挑眉,随后胡乱将卷子塞进自己书包,倒是没再撕坏。
到了高三,小黑和小梨花依然流浪在外,天气好就溜进学校晒晒太阳,天气不好就不知道在哪儿窝着。而不用问我也能猜出,冉青庄应该是没能说服老太太的。
小黑虽小,但格外勇敢,有时路遇别的流浪狗欺负同学,总会见义勇为,冲出来替他们赶跑“恶霸”。被救的同学便会以火腿肠作奖励,犒赏它的英勇。
因此,虽然同是流浪狗,小黑却在宏高的学生间颇具好评。
但也不是谁都喜欢猫狗,愿意善待它们。
有一回上学路上,我前头正好是几个南职混混。小梨花一如既往上前纠缠卖萌,那带头的混混看它一眼,便厌恶地将它一脚踹开了。
小梨花惊吓着跑到小黑身边,小黑绕着它呜咽两声,随即色厉内荏地朝混混们狂吠起来。混混一看小黑还敢朝他吠,作势就要冲上去追打,吓得猫狗夺路而逃,那群人便在原地哈哈大笑。
周围人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不关心。我本想追去查看下小猫的伤情,但由于它们跑得不见踪影,上课又快迟到了,便只好无奈放弃。后来放学见到小猫好好地在路边舔爪子,小黑则在边上大口吃着不知谁给的香肠,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那天已经很晚了,我练完琴正要走,在校园里发现了眼熟的身影,定睛一瞧,是冉青庄。他猫着腰,不断翻找着食堂附近的角落,专心到甚至连我靠近都没发现,为此还吓了一大跳。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犹豫了会儿告诉我,小黑它们已经消失两天了,他有些担心,晚上便想过来找找看。
他家离学校不算远,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
我安慰他小黑它们那么可爱,或许有人同他一样喜欢,所以被一起领养了回去。
“可能吧。”说这话的时候,冉青庄仍然蹙着眉,一副忧心的模样。
他没有继续找寻,而是与我一同出了校门。
或许冥冥之中有所安排,又或者小黑它们的确很有灵性。才出校门,我和冉青庄没走几步,便见到远处一瘸一拐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它也看到我们,远远就“喵”地叫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极哀婉。
冉青庄只这一声就认出对方,急急跑了过去。我也跟着过去,一看果然就是小梨花。
昏暗的路灯下,小梨花瘸着一条腿,闭着一只眼睛,冲我俩不停急叫。
冉青庄蹲下身查看它的情况,被它避开了,转身冲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我们,似乎是想要我们跟它过去。
“你要带我们去找小黑吗?”冉青庄好像明白了它的意思,确认过后,便跟随它而去。
“等……”我犹豫片刻,怕有什么意外,也追了上去。
那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靠着墙胡乱摆放着一堆旧家具,不规则的堆叠方式使最下面形成一个小小的空腔,小黑就那样安静地窝在里面。
要不是它听到小猫叫声呜咽着作出回应,我和冉青庄甚至都不会发现那里面有东西。
“小黑?”冉青庄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手伸了过去。
小黑呜呜叫着,动了动,但仍然谨慎地不肯出来。狸花猫走到它面前,轻轻地叫了两声,仿佛在向它解释我们的身份。
冉青庄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将手收回。
过了片刻,小黑将自己挪了出来。
用“挪”这个字眼,是因为小黑的的确确是靠着两条前爪支撑,将自己从窝里挪出来的。
任谁看到它的模样都要倒吸一口凉气,那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两条后腿无力地拖在身后,肠子一样的东西脱出肛门露在外头,原本灵动圆黑的眼睛变得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人戳瞎了。
场面太过血腥,我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简直不敢置信有人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小黑。
冉青庄颤抖着手,想要抱起它,可无论碰到哪里,小黑都会发出痛苦的哀叫。
“别怕,我带你去看医生,他们会救你的……”冉青庄不断轻声安抚着它,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它从地上包裹起来。
只是两天,小黑就像是瘦了好多,小小一团缩在冉青庄怀里,看上去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冉青庄抱着小黑就往巷子外面跑,我刚要跟上,想起小梨花似乎也受了伤,便回身一把抄起小猫,抱着追了上去。
离暗巷最近的宠物医院也要七八百米,冉青庄一路狂奔,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前方。我背着琴,手里还抱着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医院时差点没跪地上。
小猫左前肢骨折,一只眼睛有些红肿,但所幸性命无碍。小黑的伤势却要严重得多,医生抱着进诊室查看了会儿,便出来朝我们摇了摇头,说抢救的意义不大。
小黑的眼睛是叫人用利器戳瞎的,肠子则是被人肛门里塞了鞭炮炸出来的,医生还在它体内找到了鞭炮的残留物。
医生建议给小黑安乐死,说如果不这样,它可能还要痛上好几个小时才会迎来死亡。
两天前它还是只快乐地摇着尾巴,整天跟着好朋友骗吃骗喝的小拖把狗。而现在,它只能虚弱地躺在医院的诊台上,痛苦地等死。
它努力的想要生存,这个世界却好像并不打算给它机会。
冉青庄像座雕像般静立在那儿,似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我有些担忧地轻轻拉扯他的袖子,他闭了闭眼,好半会儿才轻轻点头,接受了医生的提议。
我们被允许进到诊室里,见小黑最后一面。护士也抱着小猫来到诊台边,向小黑告别。
两只小家伙彼此间好像都有感应,小猫将脸挨到小黑嘴边,轻柔地用鼻子拱了拱它。好像在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小黑狗虚弱地伸出舌头,最后一次舔了舔小猫的脸,随后便躺在那里没了动静,只能通过皮毛微弱的起伏判断它还有气息。
医生拿着注射器走来,里面已经注满药水。
将注射器对接上留置针,医生道:“你们准备好了,我就推了。推下去之后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我去看冉青庄,由他做决定。
冉青庄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黑卷曲脏污的被毛,接着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缓缓吐出两个字:“推吧。”
药水顺着针管注入小黑的身体,只是几秒,皮毛的起伏消失了,小黑死了。
护士怀里的小猫突然挣扎着跃到了诊台上,看了看小黑,抬头朝冉青庄长长喵了一声。
并非寻常猫咪柔软的叫声,而是带着不解,带着不满。
它不明白,为什么小狗的气息消失了。
“它死了。”冉青庄告诉它。
小猫坐在小黑身边,不再叫唤,不知是不是理解了冉青庄的意思,开始低头舔舐小黑背上的卷毛,像在替它做最后的清理。
干干净净可可爱爱的来,也要干干净净可可爱爱的走。
最后我和冉青庄找了块空地把小黑给埋了,埋好后冉青庄就让我回家去。我问他小猫以后怎么办?他想了想,说等小猫好了,会把它带回家。
“昨天奶奶说,我可以收养它们了。”
心间一紧,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叹一句天意弄人。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充满不必要的戏剧化,以及堆叠的厄运。
我爸那件事上如此,冉青庄这件事上同样。
我以为这事就到这里了,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虐杀小黑的是谁,而就算知道了,拿对方也没有办法。
没想到几天以后,事情又出现新的变化。
学校里开始流传一段虐狗视频。拍摄者绑住小狗的四肢和嘴,用着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依次戳伤小狗的两只眼睛,又将一个个小炮仗塞进小狗肛门,随后点燃。
视频只有三分钟,全程充斥着狗的惨叫以及施虐者的狂笑。期间有只小猫冲过来,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了。能看出施虐者不止一个人,但因为视频经过了加速,并不能从声音上分辨他们的年纪和性别。
这样的视频或许会在网上流传,会在社会上流传,可为什么会在一群高中生间流传开?
因为视频里的小狗是小黑,也因为在视频的最后,画面中只出现了零点几秒的校服一角,属于南职。
宏高与南职是世仇,这在我入学前便已是定局。
两校学生多有摩擦,也是每届都会有的事。无视仇怨成为情侣和朋友的不是没有,但总要受点白眼。
如果说之前两所学校只是互看不顺眼,那到高三这年,就有了点势同水火的调调,而这个调调的发起人,就是冉青庄。
既然不知道垃圾是谁,那就整个学校划入垃圾的范围。两所学校火药味逐渐加重,一触即发。
老师不止一次地找冉青庄谈话,让他不要惹事,他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却依旧我行我素。
然后我就认识了兆丰。
我不太记得为什么会突然成了他的补课老师,但从某一天起,放学后他就会来学校找我,偷偷地翻进学校,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坐在冉青庄曾经坐过的位置,勤学好问却要胜过冉青庄百倍。
那时候他就爱染头发,但没有现在高调,染的是亚麻色。
兆丰比我小一岁,也算是南职的风云人物,在他们那个年级很说得上话。
宏高对南职是避而远之,南职却不一样,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并不把宏高的敌意放在眼里。
两所学校在必经路段上有所重叠,有时候兆丰遇见我,远远就会跑上来与我打招呼。久了冉青庄那边也听到风声,来找我算账。
他寒着脸将我叫出教室,又拉着我进厕所,反锁了门,问我和兆丰是怎么回事。
“我们就是……朋友。”
“朋友?你和那种垃圾做朋友?”冉青庄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他的用词多少让我有些不适,兆丰很用功,一直想考个好点的专科学校,不是他口中的垃圾废物。
“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向他解释,冉青庄却像个独裁的暴君,听不进任何谏言。
“和他断绝来往。”他命令道,完全不给我第二个选择。
我震惊于他的专制,畏惧于他蛮横的态度,但总觉得他不至于对我动手,还是大着胆子拒绝了。
“不要。”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拳风擦着我袭向身后厕所隔板,发出一声巨响。
我微微睁大眼,呼吸都有一瞬的凝滞。
“我再说一遍,和他断绝来往。”冉青庄沉声道。
这不是打商量的态度,他完全是想用暴力镇压我。
我眼睫轻颤,咽了口唾沫,问他:“如果我不呢?你没有权利限制我和谁交朋友。”
他收回拳头,用一种仿佛不认识我的眼神打量我。
“你不?”他腔调古怪地吐出两个音节,漆黑的眼中一片冷凝。
我瑟缩了下,双唇嗫嚅着,总觉得那拳头再落下,就不是打在身后的板子上了。
“你听我说,他其实……”
“谁把厕所门锁了?快点开门!怎么这么没有素质?别人还要用呢!”
突然响起的拍门声打断了我要说的话,冉青庄扫了眼门的方向,再与我对视片刻,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的人一见是他便立即噤声,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不是上厕所吗?去啊。”冉青庄将门拉得更开。
那人慌慌张张进来,见到我,眼里闪过丝惊讶,但脚下步伐半分不停,逃也似钻进离门最近的一间隔间,下一秒就将门锁死了。简直像背后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在追赶。
此时的环境已经不适合再交谈,冉青庄最后又看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这事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我心里有这样的预感,但不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
战战兢兢度过一周,我尽量躲着冉青庄,就怕和他再起冲突。
兆丰一如既往放学后会来学校偷偷找我,我也不是没想过换个地方补习,但他说他是住校的,要是不介意,倒也可以去他们宿舍,只是人很多,气味也不怎么好闻。
我想了想,只得作罢。安静,敞亮,还近,的确没有比我们学校更好的补课地点了。
然后,我们就被冉青庄发现了。
我不知道他在门外看了多久,但当他一脚把教室门踹开的时候,我和兆丰都吓得半死。
兆丰抓起自己书包就想跑,跃过一排桌椅才发现后门被废弃的旧讲台堵得死死的。
冉青庄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雄狮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里出现别的雄性,发现了,就攻击。
糟糕了。
我站起身,挡在他和兆丰之间,明明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面对他却很心虚。
“你们在做什么?”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门神一样立在教室门口,视线从兆丰身上缓慢移到我身上。
我一激灵:“补课。”
“补课?”冉青庄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是明显不信的神色,“南职的垃圾找你补课,你就给他补了?”
兆丰一看不是老师,也没在怕了:“喂,别以为我怕你啊!”他撩起袖子,一副随时奉陪的模样。
“我知道你,南职的小混混头子。”冉青庄欣然应战,将手从口袋里抽出,也开始撸袖子。
“朋友多就是混混头子吗?那你不是也差不多?”兆丰将书包丢到一边,嘴上毫不客气地回道,“我是南职的小混混,你就是宏高的小混混。”
这句话简直是踩了冉青庄的雷区,他面色一变,作势就要上前。
年级主任为了震慑冉青庄此前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再打架,就要把他开除。
我马上拦在他身前,不让他靠近兆丰半步:“你别冲动。这会儿打架会引来保安的,要是陈主任知道了又要叫你奶奶过来,你……你忍心看她为你担心吗?”
冉青庄阴沉着脸,并没有就此罢休:“让开。”
兆丰还在那儿挑衅:“季柠你让开,我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简直都想冲过去打他一顿,冉青庄就算让他两只手打翻他那都是绰绰有余的,真让冉青庄过去,明天我就得去医院看他了。
“你再不走我就不给你补课了!”我回头朝兆丰吼道。
补课的威力还是很大的,兆丰“切”了声,捡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背到肩上。
“那你可得防住了,他只要冲过来我就只能打了哦。”他绕开我和冉青庄,用着并不急迫,堪称从容的姿态走出教室,消失在了门外。
冉青庄期间有要冲过去的苗头,被我猛力按着胸口推到墙边。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和他动手,后脑勺重重磕在黑板上,脸上立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对、对不起……”我手足无措,想去查看他的伤势,还没碰到就被狠狠打开。
“别碰我。”他摸着后脑勺,仍没有换过劲儿。
兆丰应该已经走远了。
我退开一步,远离他,再次解释道:“他真的就是来找我补课的,你相信我,他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冉青庄看了眼指尖,垂到身侧:“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又凭什么相信他?”
他胡搅蛮缠着,似乎已经认定我是个私联外校人员,和对方里应外合意图捣毁宏高的叛徒。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表达得很清楚——我如果要和垃圾做朋友,我就是自甘堕落,也是垃圾。
“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就为了一条狗吗?”
他眯了眯眼,语气森然:“就为了……一条狗?”
我知道小黑对他来说不止一条狗,那更像一个心结,一个从童年到少年的噩梦。
但我更知道,他这样的状态是不正常的。
我提高音量:“你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暴力又不讲道理。你找到杀死小黑的凶手又能怎么样?杀了他们以暴制暴吗?那只是一条狗,你要为此断送自己的前途吗?”
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我的话冉青庄或许还能听进去一些。但那会儿条件太差了,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中。他完全就跟毫无理智的野兽一样,非但没冷静下来,还因为我的话更暴怒了。
赤着眼,他扑过来,揪着我的衣襟,粗鲁地将我按在课桌上。我以为要被打了,抬起胳膊护住头脸,双眼紧紧闭起来,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拳头迟迟没有落下,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冉青庄俯视着我,眼里盛着冰焰,另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掺杂其中。
但很快,这些零碎的情绪就消失了,当他对上我的双眼时,眸子里便只剩下全然的冷漠。
他放开我,退后几步:“不要让我再在宏高见到他,不然我一定要他好看。”
我一下脱力,跪坐到地上,仰头看着他没有出声,害怕一出声就露了怯,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他垂着眼与我对视半晌,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
确定他再也不会回来,我一下子垮下肩膀,整个人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就那样静静地保持了许久。
那之后,我和冉青庄的关系便从“泛泛之交”退化到了“形同陌路”,甚至……有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学校里哪怕遇见我,他也会当做不认识,有时候碰巧对上视线,还会马上嫌恶地瞥开。
我虽然觉得苦闷,但也毫无办法。
别人就是讨厌你,不想跟你交朋友,你难道还能强迫人家跟你一起荡起友谊的双桨吗?
学校是不好再作为补课地点了,还好兆丰后来又找到个开小饭馆的同学,说是可以借用他们家的包间补课,但条件是要连他同学一起教。
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我自然是同意的。
又过半个月,虐杀小黑的人找到了,南职的学生,林笙出的力。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但证据确凿,有完整露脸视频为证。
林笙叔父是博城都市报主编,得知此事后,将事情前前后后详细做了报道,足足写满一个版面。南职迫于压力,只能将那几个学生开除处理。
又因为引起一定社会关注,几人家门口隔三差五就被人泼红漆,扔臭鸡蛋,邻居也怨声载道,没多久这几家人就灰溜溜搬走了。
然而这件事显然没有给够这群人渣教训。他们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反倒怪冉青庄与林笙将事情闹大,让他们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有个叫高伟的怀恨在心,更是选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埋伏在小巷,请冉青庄吃了击闷棍。
打完人高伟就逃了,所幸当时林笙正和冉青庄在一起,及时叫了救护车不说,还在医院照顾了冉青庄一夜,最后也是靠着他的口供锁定了犯人。
冉青庄再出现在学校时,后脑勺上贴着纱布,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见到他远远走过来,就想和他打个招呼,问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犯人找到了,和南职的仇怨没那么深刻了,我们也应该要……和好了吧?
手举起来,一句“早上好”来不及出口,冉青庄便看也不看我地擦着我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他没有想和我和好的意思,或者说,他并不认为与我的关系需要“和好”。
而就在这时,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我妈不小心摔了一跤,伤到了腰,家里失去唯一劳动力不说,照顾她也成了一个难题。
早些年,在我妈一把将老季骨灰全撒进海里的时候,我们家就和老季家断了联系。而我妈娘家又在外地,路途遥远,多有不便,关系普通,也不好麻烦。
我正处于高三,是关键时期,我妈是打死都不肯让我牺牲课业照顾她的。最后想出的办法,是买很多很多馒头放在冰箱里,早上给她热了摆到床头,她饿了就就咸菜吃。
但没几天她不吃咸菜了,光啃干馒头,因为咸了就要喝水,喝水就要上厕所。家里没人,她上不了厕所,于是只能尽量减少喝水,要上厕所,也总是忍到小妹下午四点回家。
我妈自己吃馒头,却不忍心我们也跟着吃,一度想要教小妹下厨。可小妹那时也才九岁,连刀都拿不动,我实在不忍心,就问兆丰的同学父母,能不能打包一些当天没卖出去的米饭凉菜带回家。
还好对方很好说话,不仅给我带回米饭凉菜,每天还会多炒一个热菜送给我。但这样一来,补课的事就不好推辞了,毕竟吃人嘴软。
我每天回去都要很晚,小妹和妈妈也就等我到很晚。吃饭时,妈妈还能顾及吃相,小妹就整个狼吞虎咽,像是恨不得将碗也吃下去。
这种时候,我总是很心酸。
如果我爸还活着,如果我没有学那么花钱的乐器,如果我学习能更好一些,如果我能得到那笔奖学金……
无数个如果在脑海里盘旋,化成乌压压的黑云朝我压来。
学校的保送名额迟迟未定,而冉青庄和林笙就在那时、那地、那样的出现在了我面前。仿佛夏娃摘下的那颗苹果,该隐咬住的第一段脖颈,促使我作出最错误的决定。
之前我以为我告发他们,是因为我的贪婪,我的嫉妒,可现在记起这一切,我又觉得那或许是在报复。
报复冉青庄对我的无视与冷漠,报复他……没有回应我伸出的手。
季柠的记忆可能有缺,但不会错。另外,就算是想起来的记忆,也不一定是完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