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刚才可能是我今天大脑最放空的时候了,随着冉青庄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完全不用想任何事。冉青庄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有做错什么吗?还是说他问的并非我此时此刻的想法,而是在看到我背上的纹身后觉得仍然无法理解,所以发出的感慨?
“我……”我半侧过脸,余光瞥到冉青庄始终维持着半举药瓶的姿势,便也不敢随便把衣摆放下来,“……对不起。”
不管是哪种,先认错就对了。以前只要妈妈生气,不管是不是我错,我都会不停认错,不断求饶,这样她心软了,也不会打我打得太狠。
然而冉青庄对我这种动不动就认错的行为似乎并不买账。
他静了片刻,道:“你有没有发现你总是在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仿佛成了你的座右铭。你其实知道自己什么行为惹人讨厌是不是?就像随意碰触我的戒指,又自以为是的买个更贵的赔我。你都知道,但你就是不想改,宁可事后再说‘对不起’,因为‘对不起’要比花时间改掉你那些破毛病更容易做到。”
我垂下头,盯着地毯上一簇花纹默默地听着,也不回嘴。
“对不起”的确是一句省时省力的魔咒,但我会挂在嘴上,也不完全如他所讲的那般。
我只是不想和他发生冲突,不想惹他不快。他要是生气,我就道歉。我无条件地认同他,包括他不认同我的部分。
他会觉得我总是在说对不起,是因为他总是和我生气,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讨厌。
就像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因为一句话还是一个眼神惹到他了,才让他说话这样尖刻。
身体一点点变冷,房间里就这样安静下来,谁也不再说话。
过了会儿,冉青庄重重拉下我的衣服,将那瓶药从上方扔进我怀里。
“喷好了,这药你自己收起来。”
我手忙脚乱接住,抬头看他,见他大步往门口走,起身跟了过去。
“你这么快走了吗?”
冉青庄拉开房门,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我们暂住的客房在走廊的尽头,外头是一条笔直悠长的走廊,一面是明亮的玻璃窗,一面是别的不知道用途的房间。
冉青庄走得不算快,但也不慢。落日透过窗玻璃洒在他高大的身体上,将他半身染成温暖的橙红,另半身则陷于阳光照不到的昏寐。
他行走在明暗之间,步履坚定,身形笔直,宛若一株不可弯折的松柏。
我扶着门,望着他的背影,就这么看了许久。他走到一半,似有所觉,突然停下回头来看我。
我来不及关门,被他抓个正着,有点窘迫,但只是稍稍挺直了脊背,并未移开视线。
他神情复杂地与我对视良久,见无法逼退我,便也随便我去。
他继续往前走,而我则目送他直到转角,再也看不到了,这才关门回屋。
从客房的大窗户望下去,正好能看到大门。也不知是因为区可岚的事还是往常便是如此,这一个下午热闹得很,我在窗边喝了两杯茶,站了半小时,都已经见三拨人进进出出。
喝茶喝太多,转身上个厕所的功夫,突然听闻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提了裤子匆匆到窗户边一看,只见右边不远处楼下的草地里躺着一尊哈巴狗大小的金狮子摆设,周围全是碎玻璃。
巡逻的人闻声而来,仰头看了眼楼上,不知看到或者听到些什么,面面相觑片刻,最后也只是叫人来打扫干净完事。
我好奇地走到最右边,将窗轻轻推开一条缝儿,激烈的争吵声立时涌入进来。听不清吵什么,但如冉青庄所说,看来是有得闹。
冉青庄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只在床头亮了盏灯。
毕竟是相对陌生的环境,他一进屋,我听到动静就有些醒了。后面迷迷糊糊见是他,又闭眼睡过去。
期间睡得不是很熟,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到他洗完澡躺到床上,关了台灯,才算彻底安心,再次入眠。
第二天醒来,我又钻进冉青庄怀里,将他紧紧缠住。
冉青庄眉头紧锁,就算在睡梦中也不得展颜,一幅睡得十分辛苦的模样。
有了上一次经验,我没再贸然行动,感觉到冉青庄眼皮动了动,似乎有苏醒迹象,连忙闭上眼装睡。
从冉青庄呼吸的变化,可以感觉出他应该是醒了,并且对目前我俩的状态颇有点烦心。
掰开我的手,放下我的脚。我以为他会粗暴地将我推到一边,让我离他远点,他却只是轻柔地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我偷偷睁开眼,半张脸埋在松软的被子里。冉青庄立在床边,可能是以为我还在睡就没了顾忌,双手交叉,利落脱去当做睡衣的t恤,露出宽阔而又结实的脊背。
他的背上有不少陈年旧伤,深浅不一的疤痕一道道横陈在流畅的肌肉线条上,不会感到丑陋,反倒有一种“暴力”的美感。
如果说我背上的纹身是一幅作品,那冉青庄背上的疤痕也是一幅作品。前者充满幻想,后者充满故事。
冉青庄换好衣服便进了浴室,他出来时,我也装模作样起来了。
一起吃了早餐,问起纱希的事,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不要多管。
快吃完时,他接到一通电话,看一眼来电人便迅速放下餐具走到窗边接听。
“华姐……我知道,我会尽力的……”
“您不用这样……金先生不一定听我的……”
通话持续了十分钟左右,再回到餐桌,冉青庄已经没心思用餐,将杯子里剩余的果汁喝完便起身要走。
我将手里鸡蛋最后一片蛋壳剥去,抽了张纸巾包裹起来,追到门边叫住他,一如昨日那样把鸡蛋塞进他手里。
只是一日他好像也习惯了,收了蛋,转身就走了。
这日纱希没来,天气也不好,到下午还有些起风。云层一点点转厚,酝酿着酝酿着,忽地噼里啪啦落下一连串翻涌的雷电,接着就开始下雨。
这雨大到不讲道理,仿佛谁一下子将天都捅破了,水流之急,歊雾蓬勃。
我正觉得这雨练琴不错,颇有意境,外头冯管家敲门,把金元宝送来了。
两天不见,他竟然也知道想我,带着一篮子小点心说来探我病。
我别别扭扭坐在他对面,用桌子遮住自己两条腿,特别怕他下一秒问我为什么不穿裤子。
所幸他到最后也没问,仿佛我这么穿着并无不妥,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奇装异服。
“老师,这个给你,你要快点好起来。”小少爷将一枚签语饼塞进我手里,言辞恳切,“等你好了,以后我一定不偷懒了。”
我收了饼干,摸摸他脑袋,道:“再养几天我就回去给你上课了,你这几天自己好好练练,别懈怠了。”
也不知道金辰屿怎么和他说我这几天的旷工缘由的,他始终以为我是生了什么急症,家里没人照顾,这才不得不到他们家养病。
金元宝坐了一下午,直到将自己带来点心全部吃完了才起身离开。
我送他到门口,正说着告别的话,远远地就听到女人的嘶喊声。
“放开我!你们……你们敢动我?我是金斐盛的女儿,我是你们的主子!”
不多时,孔檀等人出现在走廊尽头。区可岚被人架着双臂,几乎是一路拖行地在移动,头发凌乱,妆容也花了。
孔檀不耐地卷着手里的一团布,抬手示意先停一停,区可岚一停下就挣扎起来,见到走廊这头的我们几个,简直叫到喉咙都破音了。
“元宝!是我啊,是姐姐啊!替我去找爸爸,快点替我去找爸爸!!”
冯管家挡住区可岚的视线,将金元宝护在身前,用自己两只手堵住小少爷的耳朵,不让他听,也不让他看。
孔檀看过来,没想到金元宝会在这里,低低咒骂一声,捏住区可岚的嘴,就要将手里布团塞进去。
区可岚倔强地躲避着,嘴里还在不住嘶吼:“帮我去找我妈,金辰屿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他姐姐,他不能这么对我!我妈不会放过他的,我不会放过他的唔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孔檀将嘴塞住,加快步伐离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声音,冯管家才将手从金元宝耳边挪开。
“冯叔,她为什么说是我姐姐?我不是只有哥哥吗?”小少爷仰着头,一派天真地追问起来。
冯管家也不知要怎么和他说,支支吾吾,最后憋出一句:“她瞎说的。”
小少爷明显不是很满意他的回答,又问:“他们要去哪儿?”
冯管家看了眼方向,道:“应该是地牢。她做错了事,不管是谁的女儿,都是要受罚的。”
小少爷不过八岁的年纪,正是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又特别容易一个问题延伸到另一个问题的时刻。
“我做错了事也要受罚吗?”他问。
冯管家再次被问住,索性转移话题,让他跟我道别。
小孩儿注意力转得飞快,也不觉得是被冯管家岔开话了,乖乖地就朝我挥了挥手道:“老师再见。”
耳边仿佛还飘荡着区可岚愤怒凄厉的呜咽,我僵硬地回他一笑,等人走了反手关了门,抵着门板捂住胸口平复剧烈的心跳。
他们该不是要把区可岚杀了吧?不至于吧……坂本再暴怒,生意再重要,她毕竟是金家骨血,金斐盛难道真能下如此狠手?
但转念一想,他若不狠,怎可能做到如今的位置?这么多年他手下不知死去多少冤魂,想来也不差一个恃宠而骄的私生女。
区可岚认为自己被偏爱是因为“爱”,忽略了愧疚,忽略了怜悯,总想向世人证明她拥有更多。可事实是,金斐盛纵然爱她,却更爱自己,更爱利益。
她在与金辰屿的棋局里,是独一无二的“王”,然而在金斐盛眼里,她也不过一个可有可无,能够被肆意牺牲的“兵”。
暴雨落了一阵,逐渐转小,但仍然雨滴饱满,掷地有声。
区华便是跪在了这样的雨里,就跪在大门口,我从窗口就能看到。
她从天亮跪到天黑,没人敢上前。我都以为她要跪一夜了,冉青庄从门里出来,替她撑开了一把伞。
黑伞全都给了区华,冉青庄就站在雨里。
我看了眼天上仍旧厚实的云层,心里有些着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这样是要生病的。
冉青庄给区华撑了多久的伞,我就在窗边看了多久。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门里出来个人,传了什么话,区华一下子激动地站起来,因为跪了太久,失去平衡差点摔倒,还好被冉青庄扶住。
这时我才注意到,不远处还站着一些人,见区华起来了,连忙上前搀扶,将人都围了起来。
区华穿着白衣,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十分显眼。推开众人便往西边跌跌撞撞而去,一群黑衣大汉就跟在她身后给她着急地撑伞。
冉青庄没动,仍是站在原地,直到区华进了西边的一扇门才撑伞往回走。
我有预感冉青庄是快回来了,赶忙去浴室放了热腾腾的洗澡水,又让佣人给准备些姜汤。
差不多十分钟左右,冉青庄果真是回来了。身上衣服全湿透了,头发尖还滴着水,靠得近了都能感到他身上的阵阵寒气。
我捧着浴巾迎上去,脑袋脖子一顿搓揉,没几下就被他推开了,说自己来就行。
我顺势去桌边端了佣人刚送来的姜汤,跟他说浴缸已经在放水了,喝了姜汤让他去泡一泡。
他一手搓着后脑勺上的湿发,一手接过姜汤,像只警觉的大猫,凑过去闻了闻味儿,瞬间眉心就皱起来,一脸嫌恶。
“喝吧,喝了就不会感冒。”我托着杯底,直往他嘴边送。
他不情不愿地,最后一闭眼,两口喝完了,把杯子还给我。
我放好杯子,见到桌上金元宝给我的签语饼,顺手拿去哄冉青庄,让他去去嘴里的姜辣。
冉青庄接过那块饼,表情有些奇怪,捏开了饼取出里头签条一看——风雨过后,彩虹总会对你笑。
他立时嗤笑一声,将碎饼与签条一股脑还到我手里。
我手忙脚乱接着,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已经快步进了浴室。
一块块将饼干吃了,吃完了我也没想明白他刚刚为什么那副表情,难道是不喜欢签语饼里的签语?
走到窗边,准备将窗帘拉上。看到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辆白车,西边地牢方向,区华急匆匆出来,身后男人背上背着个一动不动的人,看穿着像是区可岚。
一群人踏着雨水,踩着泥泞将区华与区可岚送上车,随后小跑着上了路边几辆黑色的小车,不一会儿就走了。
区可岚应该是没死,但绝对受了伤的。她划花纱希的脸,本想着杀鸡儆猴,结果场子没找回来,反倒害自己老娘跪在雨里替她求情,可以说面子里子都丢了。这样严厉的责罚,以后莫说同金辰屿挣什么,就是在岛上正常行走,怕也不敢那样嚣张了。
当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到高中时的医务室。
春天最容易过敏,我就算成日戴着口罩也架不住铺天盖地的花粉侵袭,鼻子堵得受不了,就想去医务室要粒过敏药吃。
推门进去时,里头安安静静,一点声儿也没有,不见保健老师的身影。
唯一一张病床拉着帘子,我以为老师在休息,便小心冲那里头喊道:“老师,有人吗?”
“有。”那帘子下一刻便被人拉开了,冉青庄枕着一只手躺在床上,满脸都是惺忪睡意。
我扯下口罩,惊讶不已,将那帘子掀得更开一些:“你怎么在这?”
“低血糖。”
骗人。
可能我表情太过明显,冉青庄眉梢一挑,道:“真的,我没吃早饭。”
“怎么不吃?”
“来不及,赖床。”他大方承认,丝毫不做遮掩。
我觉得他这样不太好,劝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一顿是最重要的,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冉青庄掏掏耳朵,好笑地看着我:“你怎么跟我奶奶一样。你来干吗的?”
我将口罩又戴回去,吸了吸快要完全不通气的鼻子,道:“花粉过敏,鼻子堵了,来要过敏药的。”
“哦,保健老师刚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让开一些,拍拍身边的床铺,调笑道,“不然你上来等?我床分你一半。”
我盯着他空出来的那一块床,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下节课再来。”
说完不论他如何在身后叫我的名字,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结果因为鼻子不通气,戴口罩又闷,走了没几步就开始喘,扶着墙拉下口罩歇了许久才叫心跳恢复正常。
午休时我再去医务室,冉青庄已经不在了。保健老师给了我一粒抗过敏药,到下午时鼻子虽没有完全好,但也不再那么堵了。
猛地睁眼,耳边尽是雨水打在窗户上,地上,屋檐上的声音,屋里一片漆黑,但仍能隐约瞧见床上另一个人的身影。
冉青庄背对着我,只委委屈屈在腰上盖了一角被子,睡得很沉。
上一刻还在高中,还在医务室里,我有些犯迷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了啊。谁能想到兜兜转转,我们终究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
胳膊伸出去,指尖犹豫着在快要碰到冉青庄时停下来,转了方向,落到被子上。
我缓慢地一点点蹭过去,将更多的被子盖到冉青庄身上,头枕着他的枕头,再次安然闭上了眼。
雨下了一夜,清晨才停,冉青庄早早出门,这日并未与我一起用餐。
纱希在午饭后来找过我,脸上贴着显眼的纱布,神态却很放松,一点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医生说不会留疤,要留也就是淡淡的印子,平时可以用粉盖住。”她摸着那块纱布,撅着嘴,愤愤道,“我就是想拍一张赌场的照片,那个女人看到了就盛气凌人地走过来,不仅抢走我的手机把照片删光了,还骂我是看不懂字的蠢猪。我气不过和她吵起来,她竟然用碎酒瓶划花我的脸,还让人将我丢出了赌场。”
“幸好金先生和他的儿子非常明事理,昨天将那女人绑过来,说是任我处置。我用碎玻璃在她胳膊上、腿上划了好多道,还剪了她的头发,扇了她几十个巴掌。她死死瞪着我,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后来我说她在这么看我我就戳瞎她的眼睛,她这才怕了,不停求饶,说自己再也不敢了,还说自己是金先生的女儿,让我放过她。”
“可以折磨这样的大小姐,我为什么要放过她呢?”
说到这里,她脸上现出异样的神采,似乎是血液都要沸腾的兴奋,又像是得到了无上快感的满足。
果然能待在坂本这种人身边的,也不会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正常人。
在纱希看来,以暴力行报复是最简单明了不过的一件事。她的世界,权利就是规则,金钱能买到一切。
不,不光是她,这座岛上所有人都是如此。这里没有法律,只有可怕的阶层。金斐盛只手遮天,人命不过是他手中无足轻重的筹码。他身后堆着山一样的各色筹码,按照面值划分,有的值钱一些,有的廉价一些,他不断把他们推出去,输了就舍弃,赢了就随手扔到身后,继续下一场赌博。
面值大的筹码或许会得到他的一时偏爱,但也是一时罢了,等到需要舍弃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决绝。
“你害怕了。”纱希歪着头,似乎感到苦恼,一脸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你刚刚的样子太像个变态杀人狂了……
我当然不好这么说,便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我有点恐血……”
“光听也恐?”
“嗯。”
“你胆子真小。”
看过我的背,确认长势良好,再过几天就能完全恢复,纱希便起身告辞了。
“坂本先生比较忙,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等你伤口长好了,他会派人来给你拍照,就拍背,拍完你就会成为他作品相册里最新的一员了。”
我不怎么走心地点了点头,将她送出门。
本来这事冤有头债有主,区可岚恨金斐盛,恨金辰屿,恨坂本恨纱希都不该恨到我头上。但偏偏有些东西没有道理可讲,区可岚脑回路异于常人,恐怕连诸葛亮在世都难以跟上她的节奏。
我怎么也没想到隔着走廊那一眼,我在这头,她在那头,只是目睹她狼狈,也会成为她日后报复我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