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鹤岗这样的北边城市,温度与有马镇相差很大。他们上车的时候穿得还是薄衫,下车后就要穿毛衣和外套了。
这里没有镇上的温情脉脉,有股惯于肃立于隆冬的凌然,老城市的气息在慢慢流淌,颜色清淡,生活氛围很舒适。
当天转了两趟车,带着许多东西,又与前来接他们的人会面,再到安顿。一整天都没能抽出时间,直到凌晨快睡了,张弛才给尹觉明打过去个电话。
尹觉明的声音,在那边听起来也很疲惫。说是秦纪峰的情况很不好,本来已经恢复起来了,今天毫无预兆发起高烧。
电话没有多久就断了。张弛实在是太累了,心里一边想着尹觉明的情况,一边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刚搬来鹤岗的前半个月,基本每天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张弛操持许多事物,还要去搬长途运来的行李,前后忙活,有时候连午饭都没来及吃。
连轴转差不多两周,终于能够暂时安顿清闲下来。鹤岗的自然风光很美,他们安置在能看到大片天与山的地方,那是种与有马镇完全不同的风貌的美。
邻居人很好,听说曾是外公的旧友,自从张海音安顿下来后,每天都会来小坐一会儿。
老太太从第一天回来时的热泪盈眶,到现在已经十分快活稳定,每天都是笑呵呵的,甚至比以前更愿意出门走走,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
张弛在外婆的催促下,也终于准备正式开始准备工作实习。
算下来,这可能是张弛最累的一个月。头十天基本都在面试,最后定下来两家公司,都是工业设计方面。
月底,张弛正是开始工作。
刚上岗那天,他兴致冲冲给尹觉明打了好几次电话。
尹觉明也挺为张弛高兴,又告诉他,秦纪峰这个月情况稳定下来了,公司那边也开始重新运转,十一月底要参加一个国外的电影颁奖典礼。
张弛听了,也为他高兴。同时心里头又有些失落。
新的生活刚刚开始,他就已经在期待下一次见面了。
这一刻,张弛深深感觉,自己才是那只被驯化的狐狸。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尹觉明还是每天与张弛保持联系,但白天两人都忙,简讯有一搭没一搭发着,有时候看见了回复一下,有时候忙了,等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两小时。
电话倒是每天还通着,但一般也就是中午,还有晚上。有时候张弛晚上也爬上线,与尹觉明打一次视频之类的。
填不满,胸口里好像有一只贪婪的井,怎么也填不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张弛一个月后正式转正,又收到了一大笔钱。
蓝山最终还是把那辆桑塔纳卖了,他忽然想起来,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抽屉里还有几张尹觉明爱听的磁带,最后也没有处理。不知最后,又到了什么人手里。
手头有了钱,渐渐有一些积蓄,张弛在工作的城市里租了一套小公寓,每周末回去看外婆。
老太太看起来,对他现在的状态也很满意。
周一老板过生日,给员工放一天假,张弛便想趁这个时候,凑三天周末去看看尹觉明。
电话打过去才想起来,尹觉明说的十一月底的颁奖礼,就是这个周末。
想要见面的计划,泡汤了。
后来张弛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时,看着外头下着雨灰扑扑的天,冷风从纱窗吹进来,是雨后的潮湿空气。
这气息如此熟悉,让张弛一瞬间非常想念尹觉明。
在这样熟悉的下雨的尘土气味儿中,张弛睡着了。
张弛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自己仰着头往上看。
温热的夏风掀起林涛,那被打开的阁楼的窗上坐了一个人,穿着白色的睡裙,两只笔直漂亮的小腿耷在窗外,来回晃荡。
窗内有音乐的声音,不是很大,若隐若现,和林子里吵杂的知了叫声混杂在一起。
风里还有花露水的味道,水波的反光映在墙面上,爬上那人的腿,他的脸,他慵懒优雅的脸庞……尹觉明垂下眼帘,是个笑的模样,冲着自己抛了抛手中的橘子,看口型似乎在对他说什么。他另一手夹着烟,说话期间偶尔侧头抽一口,淡蓝色的烟带随着他手游弋飘散。
波光粼粼的水的反光映照在他生动的眉眼上,动人极了。
闷热的夏日里,风越来越越凉,越来越大。到最后,站在楼下抽烟的张弛,竟都开始觉得冷。
不对,这应当是仲夏的伊始,有马镇最热的时候就要来了,怎么会感到冷呢?
张弛慢慢从梦中醒来,床边的窗台已经被大雨淋湿,纱窗上挂着雨珠,夜幕已降临。
张弛摸了一把胯下,安静了两秒,翻身起来扶着窗户往外看。
天边是隆冬的黑,原来是黄粱一梦。
夏日一去不复返。
冬天要来了。
自从十个小时的飞机落地后到接见本地的导演朋友,尹觉明根本就没休息。
典礼是第三天开始的,尹觉明的时差还是没倒过来。秦硕被提名了三次,最终拿下本季华语最佳导演奖。
“感谢我的编剧,没有从前的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最后,秦硕在获奖感言里这样讲。
尹觉明坐在台下,随掌声雷动一同鼓掌,镁光灯下的尹觉明,看上去迷人极了。
典礼之后还有置办的宴会,算上大大小小私人场子,不计其数。不少人在典礼之后来同尹觉明搭话,尤其是一位意大利导演,上来就表示了对尹觉明极大的兴趣,还邀请他之后到自己的私人酒会上看看。
尹觉明婉拒了:“我的爱人还在家里等我,他跟我一起来了。”
那位导演还调侃他,不知道谁有这样的荣幸,应当跟着一起来的。
那位爱人,自然是不在身边。这不妨碍尹觉明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趁着接近尾声只给秦硕发了一条信息,便自己跑出去在有些空的大街上晃悠。
时间已经很晚了,路灯依次亮起,此刻此地是完全的异国情域,很让人有些浪漫的情丝。
尹觉明虽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想了起了那位远在天边的“爱人”。
颁奖典礼之后,他们还在这个美丽的城市逗留了三天。
秦硕本来是计划好去处的,但尹觉明偏偏不配合,秦硕又不能撇下工作组的人不管,于是最后尹觉明反倒力争之后一个人,悠悠闲闲在这城市中漫步了三天。
他大街小巷地走,看了许多很美的风景,买了许多有趣的物什——两张他特别喜欢的明信片,一张贴在接头墙上手写的英文诗,还有几张他在古董店滔来的精致卡片。最后一天他走在波光粼粼的河边,坐了两个小时,临走时摘了一颗漂亮树上的松枝——那树看上去像冷杉之类的,却又不是。
最后一天晚上,他们打包完行李,尹觉明忽然就说要出去一趟。
尹觉明写了一封信,都是这两天走走停停,脑海里的一些想法和东西。之后,他夹着那些新奇有趣的物什,都装在一个信封中,去了邮局。
“是中国吗,先生?”对方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冬季只算工作日时间,平邮可能需要两周的时间。我记得您刚才说明天就要回国了,为什么不等您回到中国再寄呢。”
尹觉明笑了笑,露出了右侧的虎牙。他将下巴埋在领子里,敲了敲邮票的位置:“有邮戳,不是吗?”
直到尹觉明推开门走了好久,刚刚那个笑还在对方脑海里挥之不去。
接下来,又是十个小时的行程。
尹觉明的时差压根就没怎么倒,回了国,反倒有种轻松的快意,不像之前那样倦怠了。
从机场回市区的路畅秦硕在和司机说着话,尹觉明坐在后排,扭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在玻璃上哈了口气,画了一片小雪花。
他不自觉地哼唱着歌,看雪花在飞速向后逝去的景色中,渐渐雾气消失,归于透明。
秦硕好像聊完了,侧耳听尹觉明无意识地哼唱。
他总觉得这旋律耳熟得要命,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过的。
听了好一会儿,秦硕笑了:“这不是《流星花园》里那主题歌?好老了。”
尹觉明哼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地沉默了。他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好半天,他才回到:“好冷,不过去了一周的时间,突然就变天了。”
鹤岗那么北的城市,现在恐怕已经彻底入冬了吧?
与此同时,与他遥遥相隔的张弛,站在办公楼的阳台上抽烟。
雪花从刚才开始就慢慢飘下来,开始很小,然后变成可以捕捉的雪片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惜,不是与尹觉明一起看的。
张弛想到了什么,回到办公区,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喝了两口,然后打开电脑网页,开始查这两天的火车票。
马上就过年了,在春运挤满鹤岗的火车站之前,他要去见他。他已经等不及了。
“秦硕。”
“嗯?”秦硕在副驾驶漫不经心翻着杂志。
“这次回来,我先修正几天。你记得找人照顾好秦伯。”
“放心,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尹觉明想了想:“让你助理帮我订周末的票,去鹤岗。”
副驾驶的秦硕翻页的手忽然就停下了。
“是不是他?”
“嗯。”
“这次是真没劲了,他都已近回鹤岗,说明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秦硕压低声说道。
“谁放不放我在心上,都无所谓了。”尹觉明懒洋洋地说,或许是有点感冒,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我就是想去东北,看看雪。”
下车的时候,秦硕是摔了车门走的。不过半小时后,尹觉明手机上还是受到了订票的通知。
过一会儿助理发来信息,说希望尹觉明能给一个具体的地址,他们这边也好安心。
尹觉明打了哈欠,在冷空气中搓搓手,给了助理张弛工作附近小公寓的地址。
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不妥,但他的思路被张弛忽然的来电打断了——
“才看到你的消息,欢迎回来。觉明,我这里在下雪。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