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张弛买完早餐回来时,秦硕已经走了。尹觉明正在观察腿上那个涂鸦,看神情很喜欢。

刚开始张弛还有些忐忑,但推门见到尹觉明的样子,虽然外面天很冷,但他胸口里却被棉絮一样暖和的东西填满了。

两人静默地用过早餐,准备收拾东西了。

早上医生来过,表示尹觉明暂时可以搬出医院,就是每周要来复检,保持活动,同时注意平时作息饮食。临走时,张弛又去找医生谈了一次,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幸福的家属。

东西本身不多,但一个人必然也搬不完。助理在十分钟之后来了,表示秦导一直在楼下等他,看上去脸色不怎么好。

张弛完全不知秦硕刚来过的事,敏锐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竖起了耳朵。

尹觉明在一旁嘱咐了几句,听声音助理似乎带走了一部分东西,接着去而复返,推来一架轮椅。

离开时助理推着尹觉明走在前面,张弛拎着大包小包,跟在二人身后,一路跟到了大门外。

秦硕的车,果然就停在那里。但秦硕并不在车中,只留下一个司机。

尹觉明侧头,等张弛跟上来:“那么……”

“坐我的车。”

助理见状有些不满:“可是……”

尹觉明轻轻扬了扬手,比了个停的收拾:“没事,轮椅就放在他后备箱,多余的东西你处理一下,我不带回家了。”

张弛将大包小包的东西立马堆到秦硕的后背上中,推着尹觉明掉头就往自己的车方向走,就好似再晚一面,人就要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出息。”尹觉明低声笑。

“说谁呢,说谁呢?”张弛语气却是愉快的。

他将车门打开,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横抱尹觉明,将他放到后座,然后利落地折叠了轮椅放到后备箱。

车是临时租的,但他开起来却很顺手。打火,油门,一气呵成。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医院大路尽头。

助理和司机有些傻眼地站在一旁:“他……他谁啊?”

“别管那么多了,跟秦导回个电话吧……”

张弛的记性是一直很好,尹觉明家去过两次,他不再需要导航。但一路上的情绪,又仿佛是第一次来尹觉明家中一样。

不过很可惜,张弛后天就要赶回鹤岗。他只多请了一天假,毕竟工作刚稳定下来。

“对不起,这种时候,不能陪在你身边。”张弛将尹觉明抱到沙发上时,亲吻他的额头,吻里带着几分愧疚的意味。

“已经很好了。能为我牺牲什么的人,并不多。”尹觉明摸了摸他的头发。

“骗人吧?”张弛点了点他胸口,“以前不知道骗走多少无知少男少女的心。”

“咱们要说这么酸的话吗?”尹觉明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我是说真的。”

尹觉明还记得十九岁那年,在洛杉矶经历了一个低谷。现在回头看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甚至事情的起因,回过头再看时,都已经变得模糊不看。

当时他心情很差,路过一个教堂时进去晃荡了一圈。神父与新来的信徒说着话,声音低沉,缓和悦耳。他坐在空荡荡的长木椅上,左右看了看,又盯着教堂顶部的彩绘玻璃发了会儿呆。

看着远处三两祷告的人,尹觉明闭上眼,悄悄在心中想,神啊,请让我被谁渴求,需求吧。

青春年少的样貌,天假之姿,从来不缺少爱慕迷恋的人。也有人曾短暂地带给他欢愉,但最终他心里却空洞洞的。

这些,还有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现在,看着张弛蹲在他面前,一双眼颇期待地看着他,带着点不知如何是好的苦恼,眉头微微蹙起,使得他英俊年轻的面容更有种吸引人的味道——尹觉明忽然觉得,虽然过去了将近十年,但也许自己的声音,终于还是被听到了吧。

张弛几乎迅速而毫无障碍地习惯并融入了尹觉明的生活环境。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比如尹觉明摆在书柜上的奖状,还有各种语言的小说,稀奇古怪的杂志和有趣的报纸。他的书房里有一架钢琴,看上去很久没有人弹过,书桌上有两台电脑,还有家中随处可见的,各种各样的笔记。有的只言片语,有的是一段话,有的是没头没尾的一个情节,或者某本书中的一段摘抄。

张弛感觉自己,从未离尹觉明如此之近。

他承包了这两天家中的一切家务,不论是做饭,洗碗,打扫卫生,甚至是……替尹觉明洗衣服,包括内衣。

“别这样。”尹觉明轻轻揉着鼻梁,有些苦恼。张弛现在看上去就像个在划分地盘的什么动物,之类的。

“你可以坐下来休息会儿,或者扶着我到楼下走走。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吃饭,怎么样?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他说。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出去吃。”张弛却是乖乖过来了,俯身在他石膏上那个硕大的爱心上亲吻了一下,“等再长长,长好一点。况且我明天晚上就要走,和你在一起的一分一秒,我都舍不得花费在路上。”

尹觉明本身是对此没有太多感觉,被张弛这样一说,竟也随着他的情绪,觉出一点惆怅来。

他在的这两天,虽然两人也不是一刻不停地腻在一起,或一刻不停地说话交流,但尹觉明确实觉得很热闹,很充实,一丁点的空虚都没有。从身体到心,全部填满了。

想到这里,他又起了歹念。

伸手拽了拽张弛的衣襟,在床上腾出一个位置给他,将手中的书递过去:“来,给我念念,我手举着好累。”

“但我还要下楼买晚上吃的食……”

尹觉明冲着他撒了个娇:“快点。”

张弛:“……好。”

十分钟后。

“觉明,不要闹。”

“不行。”

“真不行,觉明。”

“唔……”

晚上八点钟,尹觉明心满意足地推开身上的人,从他身体下钻出,坐起靠在墙上伸了个懒腰。

他赤裸的胸膛和手臂上是一片令人面红耳赤的痕迹,头发凌乱,脸上也带着情欲未褪去的潮红,特别要人命。

过了一会儿,完好的那只脚在张弛汗津津的后背上摩挲:“去,帮我拿烟和火还有烟灰缸来。”

张弛趴在床上,看样子像是被人推开了,喘息还没有平稳。

此刻他一把捉住尹觉明的脚踝:“停,我去拿。”

也怨不得别人,他这该死的自制力……不,或许在尹觉明面前,从来就没有什么自制力可言。

尹觉明靠在墙上,脸色微红,正在平稳气息。他感到通体暖和,筋脉收张,舒服极了。

尹觉明闭眼等了半天,人还是没有来。

他叫了他两声,等叫到第二声的时候,张弛忽然跑进来抱住了他,狠狠亲吻了他的耳朵。

“怎么了这是?”

“觉明,外面下雪了。”张弛把脸埋在尹觉明颈肩,轻轻咬了一口,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开心,“本来鹤岗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想和你一起看。做梦,梦到你,醒来后你却不在身边。没想到在这里的第一场雪,还是赶上与你一起看了。”

他说完,也不管尹觉明浑身赤裸酸软无力,忽然一把将他横抱起来,走到窗口。

尹觉明卧室的窗很大,临着一米宽的飘窗,上面铺着羊毛毯子。

第一次打算跟张弛说再见时,他们就是坐在这飘窗上。

现在,羊毛毯暖融融的,张弛拿过一旁的毯子,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他一把扯开纱一样的窗帘,玻璃窗外,天色已经基本青黑,只剩下一点光源,隐匿在远处的大厦缝隙之间。

白绒绒的雪花好像羽毛,又好像柳絮,速度缓慢地在空中飘荡。密密麻麻,浩浩荡荡,像是某种降临。别有根芽,却漂泊天涯,不是人间富贵花。

“好美。”尹觉明喃喃说道。

暖黄色的光从卧室的窗口泄出,渲染了夜色中一圈雪花,被光照亮,但又很快消失不见。

整个城市,放眼望去,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寂静中。只有远处的灯火好像虚无缥缈,闪烁不定。

“是啊。”张弛将人往怀里裹紧了些,将烟灰缸掏出摆在一旁,开了窗一条小缝,给尹觉明递上烟,“明年,后年,以后每年,都一起看雪吧。”

尹觉明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们离那个夏天,好像已经很远了。其实也没有多久,但就是感觉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然后终于来到谁的身边。

以前是不相信这些的,因为感到虚妄,无可期待,捉摸不透。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却其实从内心深处,厌恶那样的感觉。那一点都不美,他需要什么人,确定的,毋庸置疑的,将他收纳,就像现在一样。连轻飘飘的灵魂本身,都好像找到了栖息地。

“只要你在。”

张弛知道,这对尹觉明来说,已经算是一句不轻的承诺了。

他将他唇边的烟推开,深深地吻他。

窗户的缝隙中,飘进来一片很小的雪花。落在不知他们二人谁的皮肤上,很快融化了。

第二天一睁眼,天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尹觉明不知昨晚的雪究竟下得有多狠,多凶,多久。

他只知道后来两人迷迷糊糊在一支烟后,又滚到床上去了。他倒很清楚后来的事,多狠,多凶,多久。

当然,那条可怜兮兮的腿,至今完好无损,没有半点疼痛,足见其被珍惜重视的程度。

二人在白茫茫的雪景前,共用了早餐,一起坐着看雪,看书,发了会儿呆。

日头倾斜的时候,张弛摸了摸尹觉明的脸颊:“我得走了。”

尹觉明指间掐着烟,闻言侧头在张弛掌心里蹭了一下:“嗯,一路平安。”

“你这腿……要到年后都好不起来了吧。”

“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等我回来。”张弛最后亲吻了他的双唇,然后同尹觉明道别。

张弛一走,尹觉明忽然觉得,房间里的温度好似都低了。昨天看了还觉着暖和的雪景,现在竟也看出了孤冷的意味。

手机屏幕亮了。

显示是秦纪峰的短信——

“觉明,腿好些了吗?明天过来看你。今年的圣诞节和春节,有什么安排?和往年一样到家里来过?”

家,这个字眼,从来就是秦纪峰给他的。也是这么多年,尹觉明心中觉得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今年,可能会有别的安排呢。”尹觉明想了想,又发出一条信息,“秦伯,谢谢你。我好像找到爱人了。下次有机会,我带他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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