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硕走后,尹觉明一人推动轮椅坐在阳台上抽烟。冬夜的风很冷,他披着绒毯,想起夏天与张弛认识时的场景。
那时满天都是云母一样云,晚霞的色泽很亮,风是热的,空气中有植物的香气。
一切想起来像在昨天,又好像很遥远。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在这个地方,只能从高楼大厦的缝隙中窥见发光的地平线,是那种沉青色的,稳重的颜色。所有的东西都在冬日的温度中被吹淡了颜色,世界好似变成一块镜子。
尹觉明一向懂得如何享受孤单,但此时此刻,却觉得有些坐不住了。
他拿出手机,编辑了好几次文字,最终还是全部删掉,拍了一张楼间隙中的晚霞的颜色,发彩信给张弛。
然后他等着,等着,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未有过这种状态,为了等待而等待,而不是去做一些其他事。
回过神时,烟灰缸里已经有六七根烟了,尹觉明像是忽然醒悟,将手上那支抽了一半的烟灭了,转身进了卧室。结果是书看不进去,想写些什么,也是无从下笔的状态,就连找了部电影看,也觉得很烦躁,看不进去。
不知不觉过去两三个钟头了。看了几次手机,张弛始终没有回复他。
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尹觉明想。
就在他纠结自己是坐在轮椅上出门,还是尝试拄拐出门时,张弛的电话打来了。
铃声很特别,是专门给他设定的,就是那首指弹的情非得已的前奏。
尹觉明接通了电话,没有说话,在等着那边能先说什么。他不知道张弛是否已经接到了秦硕的包裹,又是否已经看了剧本。如果看了,他是否敏锐地洞察到,如果洞察到了,他又是否……
不过张弛的声音准时响起,打断了那么多个要继续下去的“如果”。
“猜猜我收到了什么?”
“什么?”尹觉明的语气的情绪总是随意而慵懒的,带着笑,但此时此刻如果敏锐,就能听出他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你给我寄的信!操,你之前甚至没有跟我提起过,这简直……简直太让人措手不及了。里面的松枝还带着清香味,还有明信片,你手写的内容,我看了三遍!”张弛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气,是尹觉明都少见的欢快语调。
“因为我那时候很想你。”尹觉明轻轻说。
对面忽然就没了声音,对尹觉明这样的回答,对张弛是个完全的意外。
“现在也是。”
“我……我也是啊。”好半天,那边才有了声音,听起来比尹觉明刚才还紧张和不自然,“话说回来,我还收到了你的剧本,就是你在有马镇写的《伊甸园》。”
尹觉明抓着轮椅的手紧了紧:“嗯?那你看了吗?”
“我看了我看了,对不起刚才没看到你的彩信……就是因为我看得太投入了,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花了好几个小时看完的。”
“是吗?”
“觉明。”对面忽然严肃起来,以至于尹觉明的身体也随之紧绷起来。
我在紧张。他想。这不像我。
“你真的,真的,很有才华。”张弛在话筒那边认真地说,“我甚至没有想过我会拿到这版手写版,这个故事太美妙了。”
一瞬间,尹觉明感到心口很酸很软。
“那是秦硕寄给你的。”他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
张弛在对面笑了两声,尹觉明从话筒里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他知道张弛是在翻他的剧本。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大概知道他想给我看的是什么。”张弛在那边低低地笑了两声,“他想说,一切都是假象,你对我,一切都是创作需求,对吧?”
“我很意外你这么敏锐。你……怎么想?”
“一切都是假象,是创作需求——那么,你是吗,觉明?”张弛问这话的时候,语调随意,丝毫不是那种想要谋求一个答案的态度,仿佛就是随口一问。
“你觉得呢?当然不止如此。”尹觉明低声说道。
“那么他该为此感到嫉妒。”紧接着,张弛在话筒那端笑得恶劣而愉悦,“他甚至连打动你,为他提笔的机会都没有。写在故事里的人,是我啊。”
尹觉明屏住了呼吸,好久地坐在轮椅上没有动。张弛在对面吵吵嚷嚷着,还在说着什么,一连叫了他好几次,尹觉明才出声。
“张弛。”
“嗯?”
“我真的很想见你。”
“我也是。”对面的人声音里像灌了酒,令人迷醉,“我太开心了,上次这么开心,还是见你的时候。”
“我——”
“所以我订了圣诞的机票。”张弛说道,“本来想晚点做计划慢慢来,看看你那边的情况。但是我……真的太开心了。”
心口像又酸又涩的果实,被人狠狠抓了一把,汁水横溢。尹觉明想,他的确变得不像自己了,好像再也酷不起来,还主动将控制权交付出去,心甘情愿。
十二月临近末尾,街上已张灯结彩,夜晚华灯初上时,处处霓虹流泄,圣诞树与各种装饰物随处可见,橱窗中响起圣诞的音乐。
尹觉明已经能完全不依靠轮椅,熟练地拄着拐杖行走。虽还是不方便,但已经好了许多了。
这一天,他早早就到秦家用过午饭,没有像往常一样配秦纪峰继续说话,而是匆匆忙忙赶着要出门。
“还有什么事吗?”秦硕送他到门口,顺便拿了车钥匙,“你腿脚不方便,我送你吧。”
“不了。”尹觉明笑了笑,“他来了。还记得你的话吗?祝福我吧。”
秦硕久久地站在原地,背着光,好半天他才动了动:“不要疏远我,觉明。”
尹觉明拄着拐杖,蹦跳了两下,靠近了他。
他给了秦硕一个拥抱,要是往常这种时候,尹觉明很愿意配合地上演一个戏剧性的道别。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还有几个小时就能见到张弛,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收不住。想严肃,反倒也严肃不起来了。
“你永远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兄弟。”尹觉明笑着说。
秦硕很缓慢地抬起手,最终只是拍了拍尹觉明的肩,认命一样闭上了眼,语气却很真诚:“那么我祝福你,觉明,希望你一切都好。”
“谢谢。”
尹觉明走了。他下楼就上了提前安排好的专车,一路直奔机场。以前总觉得,时间久了,就会忘记那种极端期待的感觉,但如今这个冬日里,看着四处飘扬的雪花,圣诞的霓虹渲染了一条条街区,隆冬的天光冷淡地洒向大地,呵出来白茫茫的一团雾气,都令他无比地雀跃。
张弛不知道尹觉明等了多久。他的飞机晚点了,晚了将近一个多小时。
不过好在航班没有取消,张弛自己心里都不知煎熬了多少遍。
等到飞机落地,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机场的。取了行李就左顾右盼地往出口走,生怕让那人再多等一秒。
张弛的个子高,走在人群中本就高挑,在汲汲的人群中,他的目光就像被磁铁不受控制地吸引一样,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人。
尹觉明穿着深色毛呢长外套,围着一条酒红的羊毛围巾,包裹住下巴,衬得整张脸白生生的,却依旧给人活色生香的感觉。他虽拄着拐,整个人却依旧带着那股迷人的气质与雅致,他的眼睛看上去在笑。他静静地等待,在张弛眼里,没有什么比那更美的姿态。
张弛在人群中快速穿梭,拖着箱子越走越快。
同时,尹觉明也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他。
二人目光对视,然后他们都开始走向对方。
张弛在巨大的圣诞树前扔了行礼拖杆,上前几步抱住了尹觉明。
他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但整个人看上去却十分精神,怀中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
“等了好久吧?对不起,飞机晚点了。”张弛低下头,亲了亲尹觉明的头发,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先上车再说,冷不冷?”
张弛一手托着行李,一手搀着尹觉明的胳膊,和行动困难的他,一起慢慢走向出口。
晚上十点钟,吃饱喝足休息停当的二人,都懒散地躺在床上。
二人浑身赤裸,张弛仰躺着,尹觉明趴在他身上,那条打着石膏的腿放在床铺上,另一腿则垂在地上,无聊地蹬着地板。张弛的手也没有节奏地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尹觉明光滑却寒湿的后背。
刚才一场欢愉的劲儿还没退下,尹觉明的喘息还有些重,后背绯了一片,发一绺绺地黏在脸颊上,眼尾红艳艳的。
他浑身赤裸,就一块浪琴表还戴在手腕上,滴答滴答的。
“那个时候,我记得特别注意过。”张弛捏起他的手腕,亲了亲,“我一直觉得它很适合你。”
“你呢?”
“我也很适合。”
二人笑起来。
“觉明,想过之后的打算没有?”
尹觉明沉默片刻:“想过的。”
“我也有想过。”张弛吻了吻他的额头,“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打算搬到这里来工作。”
尹觉明一下撑着身子坐起来,眼神里亮晶晶的。张弛连忙扶住他的腰,又去照看他的腿,叠声说了几次“慢点,小心”。
“真巧。”尹觉明双手撑在张弛的胸膛上,歪头用肩膀蹭了蹭脸颊上的汗,“我也有计划去鹤岗。”
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真、真的?”
“嗯,之前是有这个计划。但是对我来说,比较难,毕竟我扎根在这里太久,不管人际圈,事业圈,还有许多本地的东西……我打算慢慢计划,争取在明年能确定下来。本来是想那个时候跟你说的。”
“计划很好,我很开心。”张弛撑伸手也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神温柔而专注,“但是我外婆说,不想再看我一天到晚看我苦大仇深的害相思了。”
“那她……”
“她说希望我能好。”张弛说道,“之前我过不了自己心里头这道坎。但这几个月沉淀下来,加上工作上的一些事,我渐渐能理解她的想法。她说,他愿意把一切都留给我,前提是我不能做一个‘啃老族’。”张弛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对啃老这是有什么误会啊?”
尹觉明的手开始不老实地在他胸口画圈:“现在什么打算?”
“我拿到这里一家不错的公司的Offer,不能眼高手低,慢慢做起来。以后如果有机会,再去深造一下。”张弛捏住尹觉明在胸口捣乱的手,“我得有好的生活,才能让外婆安心,也能给你好的生活。”
“好。我等着。”
迷迷糊糊的,二人躺着躺着,灯光似乎变暗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鹅毛大雪,倾覆天地。今天,全城的人都在欢度,喜悦着,沉浸在一场浓烈的节日气氛中。
雪似应景,越飘越大,渐渐天地间变得白茫茫一片。
卧室的窗户上,起了浓浓的一层白雾,屋则与世隔绝,温暖而舒适,还有爱人相伴。
他们不约而同的,梦到了那个记忆中近乎不真实的仲夏——
浪琴表的嘀嗒声,车载CD机永不休眠;磁带转动的声音,连带着德彪西模糊而遥远的优美旋律;花露水、竹席、橘子香气、甜酒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总被下午骄阳,照射成透明质地的薄睡裙;闷热空气中将要下雨前的尘土味儿,以及说来就来,毫无防备的暴雨;玻璃窗上雨水冲刷投射水影,熠熠发光,河流声带着波光粼粼投射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上——
张弛睁开眼,天刚刚破晓,雪已经停了,外界纯白一片。那是与记忆中的夏天,完全不同的景色。
尹觉明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多久也渐渐醒了。
张弛凑过去吻住他。
“你写得对,那就是我的伊甸园。你是亚当,是那只树上的果,也是那条蛇。”
尹觉明很快回吻了他:“不,我是从你身体里抽出的那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