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宁把唐其琛领回了家,江连雪并不感到意外。她又换下了睡衣,穿了套能见人的。笑眯眯的开门,对唐其琛很热情。
“看看我这新家,三个大房间呢,次卧也很大的对吧。还有洗手间,这个浴缸我新装的,还带按摩效果呢。”江连雪把新房来回介绍了个遍,看得出来,她对新生活是充满欣慰和期待的。
唐其琛跟在她身后也很耐心。
江连雪把人带回客厅,笑着说:“你什么样的好房子没见过啊,坐吧坐吧。”
“房子很好,这个地段也会升值,伯母您眼光很好。”唐其琛说得真心实意,倒没有半点敷衍和不耐烦。他仍心有愧欠,“伯母,今天是我家里对不住您。”
江连雪大度的摆摆手,“嗨,不提不提了,为人父母,我也能理解。真没多大的事儿,现在你是不了解我,以后你就知道,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温以宁低头笑了下,真把缺点当优点了。
话都到这份上了,可见是真不想再回顾这些难堪的事儿。当时包厢里的对话,唐其琛不在场,不能悉数了解。但也能想象是个什么艰难场面了。江连雪今天的待客礼数格外周全,客客气气的,没让人有一点不自在。
她说:“你今晚就住我们家吧,大晚上的,也难的去外面找酒店了。温以宁,你的人你就自己照顾了啊。”
说完,江连雪就进房间睡觉了。
唐其琛看着温以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温以宁只觉得他指尖冰凉,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温以宁把他的手拿下,然后小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食指。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听着电视机的新闻,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插播广告的时间,温以宁转过头,看到唐其琛时,她眉头蹙了蹙。
唐其琛闭着眼睛,呼吸有点沉,脸色很差劲,一只手和她勾着,另只手搭在自己腹部,五指偶尔发颤,用力按着胃。温以宁顿时紧张,“怎么了?不舒服吗?”
唐其琛睁开眼,摇了摇头。
温以宁直接问:“带药了吗?”
“走的急,没带。”
也是,深秋了,他连外套都没穿,又怎么会记得带别的呢。温以宁从房里搬出一床厚毯子给他盖着,又倒了杯热水,她把客厅空调开了,“你忍忍啊,我下去给你买胃药。”
唐其琛抓住她手腕,“不去了,我的药都是老陈单独配的。”
言下之意,别的也起不了作用。
温以宁心酸又心疼,“那你还到处乱跑什么?天气冷不知道么,衣服也不知道加一件儿么?”
唐其琛说:“我怕来的再晚一点,你就真不要我了。”
温以宁哑着声音,“老板你这是苦肉计么?”
唐其琛嗯了声,拽着她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疲惫道:“让老板抱一抱。”
他双手搂住她的腰,半边脸都枕在她柔软的腹间,呼吸渐渐平缓,鼻间都是女孩儿的馨香。温以宁一低头,就能看见他露出的后颈像白玉一样。她将手轻轻放在头发上,细细腻腻的抚摸着。两人动心动情,也无比沉默宁静。仿佛这种幸福的时刻,拥有一刻,便少一刻。
唐其琛犯起病来特别难受,一张俊脸白的都不能看了,双鬓里细密的汗一层又一层的往外涌。温以宁害怕的说:“去医院吧。”
唐其琛也没再坚持,说:“附近有药店么?”
“有的,小区外面五十米就有一个药房。”
“止疼药,按效果最好的买。”
眼下也顾不住那么多了,温以宁换好鞋刚要出门,江连雪从卧室走出来,打着长长的呵欠,“干吗去啊大晚上的?”
温以宁示意她小点声音,唐其琛在沙发上休息着。“他胃疼,我去给他买止疼药。”
“疼的厉害?”
“嗯。”
“别去了,小区那个药店卖假药的。”
江连雪径直走去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吃这个吧,这个管用。愣着干嘛,去啊!”
温以宁犹豫了片刻,把药拿给唐其琛,唐其琛看了药名,说:“能吃。”
一粒就水吞服,半小时后,唐其琛觉得自己半条命又捡回来了。温以宁把药还给江连雪时,顺便问了一句:“你怎么也有止疼药?”
江连雪凶她,“我怎么就不能有啊,痛经不可以啊,照顾好你的老男人吧!”
砰!
门关紧,震了温以宁一嘴灰。
唐其琛这晚就在她家住着,也没让人铺床,睡在了沙发上。一天耗下来,他的手机早就没了电,温以宁把充电器给他,一开机,未接来电和短信的提醒震个不停。
家里的,公司的,柯礼的,傅西平的,南京外祖家的,还有他爷爷的。唐其琛看了几条,就把手机屏幕朝下,盖在了桌面上。温以宁正给他拿枕头,瞧见他独坐的模样,酝酿了几秒,还是低声劝:“事情多的话,早点回上海。”
唐其琛甚至不用多说一个字,她也能猜到上海那边是个什么局势了。他既然知道了景安阳为难她们的事,那一定是大动干戈过的。以前与母亲顶多只算冷战,但这次之后,就是把情绪都摆在明面了。
唐其琛深深看了温以宁一眼,眼眸里装的是轻云薄雾,掩盖住一堆烦心扰眠的烂摊子,和气与温存仍然只留给她。他说:“没事,陪你两天。”
温以宁没再劝,浅浅笑了下,“好啊。我们这个小地方没什么景点,但郊区有一些古庙寺院还算出名。明天带你去转转。”
次日阴天,连续几日的晴朗天气终于退场,看天气预报说,晚上开始就要降温了。
两人出门的时候江连雪还没起床,温以宁给她留了一屉小笼包在锅里,然后便带着唐其琛去公交站。那个地方叫夜阑寺,是h市当地的一个景区。说是景区,但政府这几年也没规划推广,就这么不愠不火的,来玩儿的多半是本市人。
暑假的时候闭寺翻修,前两日才重新开寺。温以宁有个高中同学是施工方,在群里提过一句。所以他们去的时候,恰恰好的避开了高峰。
寺庙在半山腰,两百来米也不算很高,温以宁带着唐其琛从小道上山,秋高气爽,林间草木正是四季之中最温柔的时候。两人沿着台阶走,好风景总教人心情放松,温以宁跑的快,一步想窜上三级阶梯,结果跨的太远,没使上劲儿,一膝盖就跪在了青石板上。
唐其琛扶她起来,“摔疼了吧,走路能起飞了。”
温以宁往地上一坐,右脚往前伸,耍起赖来,“老板吹吹才会好。”
唐其琛半蹲着,望向她的眸子里阳光细细碎碎,然后弯腰低头,在她的膝盖上亲了亲。温以宁霎时红了脸,把脚收回,“好多灰,老板你不讲卫生。”
唐其琛就凑过来,直接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有灰?”
温以宁抿紧嘴,点头。
他又亲了上来,“还有?”
温以宁笑着推他一把,“别闹,山上有神仙的。”
唐其琛索性压着她的后脑勺,两人接了一个柔情绵长的吻,“那正好,做对神仙眷侣了。”
就这样,一路跟秋游似的到了夜阑寺,寺院前坪有年轻的僧侣在清扫落叶,细竹条扎成的扫帚轻磕地面,簌簌声像雪落下来的声音。跨过高高的门槛,能看到天井正中央立着的古钟。
温以宁拿了三柱功德香,在香炉中的红烛火焰上点燃,然后跪在菩垫上,对着正前方的菩萨三跪九叩。她阖上眼睛,举着香,整个人安宁又祥和。
唐其琛不信这个,只在外面看着。
他喜欢的女孩儿,正在虔诚祈愿,不管愿望里有没有他,这一刻的温柔足矣让他回味好多年。等人出来,唐其琛问:“那边的偏殿是新修的?”
朱漆都是新鲜的,这是罗汉堂,供奉了五百罗汉。雕塑金身傍体,千姿百态,传神动人。唐其琛站在中间,正在翻着佛台上的功德名册。
温以宁走过来,说:“很多人会随缘捐一些香火钱,住持会做记录,每个月供一次佛灯。功德越大,供奉的时间就越长。”
唐其琛合上名册,掏出钱夹,把里面的现金都塞进了功德箱。此行来的匆忙,他本就没带太多钱,但也有五千来块。殿内的住持走来,向唐其琛行了个礼,唐其琛颔首回应。
师傅说:“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功德留名,庇佑施主福泽绵长。”
他摊开名册,毛笔搁在砚台上。
唐其琛说:“我自己来吧。”
师傅谦让,帮他磨好了墨。唐其琛还是少年时代跟着南京的外公学的书法,外公戎马一生,薪尽火传,总对后辈有所寄望。练字能养心,但外公没让唐其琛多练,因为当时的唐其琛不过十五出头,但心智敏锐沉稳,早已超脱了很多成年人。
唐其琛执笔蘸墨,手腕轻动,笔锋韧利,在名册上留的是——温以宁。
搁下笔,唐其琛转过头对她微笑,目光装满了慈悲,他温声说:“念念一生平安喜乐。”
温以宁的心狠狠一揪,平生所求,这一刻都实现了。
山上秋寒露重,温以宁怕他才好的身体又受凉,转了一会儿就下了山。回程的公交车没几个乘客,两人坐在后排的位置,午后阴云散开了些,阳光跟着露了脸。温以宁靠着他的肩,两人十指相扣。但握的再久,她的掌心热了,指尖还是冰凉的。
到了城南公园站,温以宁就带着他下车。唐其琛记得这不是她家附近,正不解,温以宁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她笑着说:“我们打车吧。”
这个时间过度太快,基本没给唐其琛反应的时间。上车后,温以宁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去高铁站。”
唐其琛愣了愣。
温以宁看他一眼,然后从包里把早就买好的票拿了出来,她说:“我昨晚就给你订好了,早上我起得早,就去代售点取了票。你回上海吧,别为了我耽误事儿。你电话昨晚上就一直在响,我都知道的。”
她声音平稳,说到这里,仍是不可抑制的颤了颤,用轻松的语调说:“老板,不要消极怠工,不要偷懒哦。”
唐其琛看着那张车票,半小时后发车。他这一走,走伤了多少人的心,他这一回,又将面临多大的难。很多人都明白,却没有人比温以宁更能体谅了。
唐其琛嗓子疼的难受,刚想说话,温以宁抢先一步,她眼神俏皮,藏不住期盼的光亮,挽过他的手摇了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要什么都答应。唐其琛不做他想的点头,“好。”
温以宁乐了,“我都没说什么事呢,答应的这么快,不怕我敲|诈你啊。”
“只要你开口,什么都给你。”唐其琛语气郑重。
温以宁敛了敛笑意,轻声说:“老板,我想去看极光。”
唐其琛意外的是她的要求竟然这么简朴,唯一的难处大概就是他的时间安排。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好,我带你去。”
这次之别,两人就有半个月没见过面。
去北欧需要办理签证,他走后,温以宁就去交了手续申请。虽未见面,但唐其琛的电话至少每天一个保持着联系。有时候会议时间拉长,他就给她发信息,总之,让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的。至于其它的事,温以宁一直没有过问。
她不问,不代表不知道。
她和几个同事的关系特别好,很久之前就建了个小群,气氛一直不错。请假的这些日子,另几个也没少聊公司的事儿。上周,瑶瑶告诉她,集团董事会成员变动,唐耀持有亚汇7%的股份,正式入驻董事局了。还说,唐老爷子退居幕后这么多年,最近竟也频繁出入公司,决策会都参与了好几个。以及,那天她随陈飒参加办公例会,唐其琛竟然缺席。
温以宁是清楚的,他这人的责任心极强,公司党派斗争从来都是暗潮汹涌,他绝不会无故不到场。温以宁没忍住,就给柯礼了个电话。
她问的很直接,问是不是他胃病又犯了。
柯礼欲言又止,声音状态是极其克制压抑的。只告诉她,唐总没事,是他家里出了点事。
温以宁没吭声,电话也不挂,沉默的僵持着。
柯礼才无奈透露:“他母亲病了。”
滚滚红尘,人生苦短,上一秒还走着阳关大道,下一刻可能就坠入深渊。命运的安排,对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两轮降温之后,南方城市便正式入了冬。唐其琛与她如约见面,十八号这天,温以宁重回阔别两月有余的上海,两人乘机飞往芬兰。
温以宁不似平时,约会吃个饭都害怕耽误了他的时间。这一次,她只字不提、不问。唐其琛能感觉到她这种暗暗坚持的劲儿。他尝试猜了一下,抱着她说:“不用怕我耽误工作,行程都空出来了,有柯礼,这几天陪你好好玩。”
半月不见,唐其琛似乎又瘦了一点。脸型本就俊秀,五官更加立体了。两人坐的商务舱,飞机起时,他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和我宝贝儿的第一次旅行。旅行愉快。”
温以宁笑了笑,“嗯。”
近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于当地时间下午两点半抵达赫尔辛基机场。
北半球的冬天格外严寒,两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都是黑色,宛如情侣装。去拉普兰德的车已经等候在机场外。亚汇在北欧的业务区域不广,但唐其琛的朋友中不乏在这边置业的。其实他几年前就来过一次,可惜当时的天气并不好,云层太厚,没有看到极光。
去拉普兰德的路程一小时有余,温以宁看着车窗外越来越厚的冰雪,好像时空转换,有一种虚浮的不真实感。唐其琛把酒店定在列维玻璃屋,每一间都像是一个独立的玻璃罩,没有遮挡,四面剔透,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在飘雪。
两个人。一间房。
放好行李后,温以宁戴着帽子,兴奋的到酒店外溜了一圈,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厚重的羽绒服把她包裹的像是小熊。唐其琛怕她出事儿,也跟了出来,“你慢一点儿,别乱跑。”
温以宁踩着雪,又蹦又跳的好开心。踩了一圈,她面朝唐其琛,眼睫毛上都有雪花,大声冲他喊:“看!”
唐其琛这才注意到雪地里,她的脚印踩出了一颗巨大的爱心。她就站在爱心的中间,心无旁骛的傻笑。
唐其琛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眼眶都热了。
“晚上温度更低,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手套围巾都要戴好,还有帽子,帽子戴厚的那一顶,口罩在我包里。”他们出发前,唐其琛事无巨细的交待,又掂了掂温以宁的外套,觉得不够暖,把自己另外一件给了她,“穿我的。”
唐其琛还安排了一辆雪橇,从酒店出发两公里,在最高的山坳停下。温以宁站在他身边,俯瞰下去,雪山平原广阔无边,森林与河流宛如静止,哪怕戴着耳罩,也能听到旷野的风从耳边掠过,呼啸声森森然然。
这片毫无遮拦的视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处景色都无法与之比拟。
俗世课业,万物生长,都在这一刻悄然静止。
唐其琛牵着温以宁的手,手套太厚,感觉不到彼此的体温,但两人依偎的姿势依旧亲密无间。
他说:“念念,看。”
天空被光晕亮,微红与淡绿慢慢交织,光辉轻盈的飘荡,像是画板上被晕开的水粉,颜色从深到浅,偶尔变幻。目光所及之处,黑夜被极光云带横切,构建出另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他们置身其中,整个人都散发出荡然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