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傅错第一次见到隋轻驰,是在公交车上,他挂着耳机正琢磨一首曲子,耳机里其实没有放歌,只是大巴上太吵,前排一个女生和手机那头的男友吵得不可开交,戴上耳机似乎也没多大用,他有点想放弃了,摇摇头打算放首歌来听,忽然察觉车厢里难得安静了下来。车子停在站点,正在上客,傅错想也许那女生看见上车的人多了就收敛了脾气,但上来的只有两个乘客,一位大妈和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大妈上车后就近找了个空座坐下,棒球帽的男生则走到了打电话的女生后面的空位坐下。傅错听见那女生随即对手机那头说了声“不说了”,挂断了通话,那一刻简直想要感谢那个坐到她后面的男生。

这之后女生变回了文静的小女生,公交车变回了安静的大巴,傅错捡起先前落下的灵感,低头在小本子上记着歌词,摇摇晃晃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听见车门关闭的声音,抬起头,见那个吵架的女生下了车,才猛然发觉自己也到站了,慌忙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背包站起来,想让司机大叔开下门,可是车子已经驶出站台,汇进了滚滚车流。

他的手抓在棒球帽男生前排的座椅扶手上,只得作罢,转身往回走,就在那一秒,隋轻驰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错,傅错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隋轻驰的棒球帽压得很低,是那种很中二的戴法,但他还是被罩在棒球帽阴影中少年的脸惊艳了一下,车子转弯时他没能握牢扶手,往旁边踉跄了一步,才带着“这颜值是真的吗”的心灵重击重新回到座位上。

从那一刻起视线就怎么也无法从右前方穿白T恤和牛仔裤的身影上挪开,原来美貌真的能激发灵感,不分性别,只是看着男生白皙的脖颈,后颈窝处干净利落的青色发茬,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耳廓,和耳廓后那片淡淡的阴影,就禁不住要赞叹造物主。就像在疲惫苦闷充满汽油味的旅途中偶遇了一个天使,连那么中二的棒球帽的戴法,好像也有了合情合理的理由——这样的美貌,是该藏一藏的。

回到家他连饭都没顾上吃就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歌词。高中时写的那些不成熟的作品大多逃不了被淘汰的命运,唯独这首《Beautiful》幸存了下来,虽然有些稚嫩,但谜之备受歌迷喜爱,只是歌迷们不知道这首歌写的并不是某个Beautiful girl,主角其实是一个Beautiful boy。连隋轻驰本人都不知情,隋轻驰压根不知道他们还有过这样一场偶遇,因为他一直为他保留着这个秘密,像保留着电影最后的彩蛋,光是猜想有一天告诉隋轻驰时隋轻驰的反应,那种悬念和刺激就足够他在梦里也满足地笑出来。

只是没想到两个人连电影的结局都没看到。

隋轻驰记得的两个人的邂逅,大约是那次学校大扫除吧,傅错心想。那天下楼时他光顾着看乐谱,不小心踢翻了楼梯间的垃圾桶,垃圾弄翻得到处都是,楼梯下方有个男生拿着拖把在拖地,他忙说了声“对不起”,蹲下来扶起垃圾桶,想问对方“扫把在哪儿我帮你扫回去吧”,然后就怔住了。

男生看见那一地垃圾,抬头给了他一记冷眼,于是傅错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再次见到了公车上的美少年,在学校的楼梯转角。

不戴棒球帽时那颜值过分的有杀伤力,又恰逢这种倒霉催的场合,傅错没敢和他对视,转头看见一旁的扫把,就把地上的垃圾重新扫拢,倒进了垃圾桶。

美少年学弟一级一级拖着台阶,傅错上上下下扫了一圈,这楼梯间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在扫,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一个人做这么大的楼梯间啊?”

对方没理他,傅错有些尴尬,看见男生提着拖把和水桶离去,走到走廊尽头时撇下一声:“鸡婆。”

声音不大,但他还是听见了,当时其实都转身要走了,冷不丁听到这声吐槽,竟然有点忍俊不禁,心想学弟你的声音这么有穿透力,还是别在背后吐槽别人的好。好笑的是男生的身影刚消失在走廊拐角,他就听见“哗啦”一声霸道侧漏的倒水声,一听就知道厕所外面这会儿一定水漫金山了,果然从走廊那头传来教导主任火冒三丈的声音:

“隋轻驰你怎么倒水的?!”

所以是叫隋轻驰吗?好像还是个风云学生?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

一不留神就记住了隋轻驰这个名字,然后就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又和这个风云学弟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的巧遇。那一年苹果手机推出了第六代,新机风风火火发售后的某一天,几个男生在走廊堵住隋轻驰,硬要借iPhone6plus去玩,他下楼刚巧撞见这一幕,还有点吃惊,以为是个谁都惹不起的风云人物,但是看起来似乎反而是被孤立排斥的那个。

隋轻驰两只手抄在衣兜里,说“让开”,其中一个男生直接拽了他的手,隋轻驰右手牢牢插在兜里,男生拉不动,几个男生都拿他没办法,开始有点火大,傅错看到这里就退回楼上,叫了声“阳主任”,男生们闻声转头,以为教导主任来了,这才自动退散了。傅错松了口气,然后就见楼梯下方隋轻驰很好笑地鬼鬼祟祟探了个头望上来,他并不想再被骂鸡婆,就侧身躲进了墙角,隋轻驰往上面望了又望,没见到教导主任,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总算是走了。

傅错按着胸口长出一口气,感觉像被一只猫反侦查了。

“笑什么呢?”谭思提着上下来。

傅错笑着说没什么。

谭思走在前面,看向走廊的方向,感叹道:“唉,现在的初中生真是了不得,都学会校园霸凌那套了。”

傅错眨眼:“你都看见了啊?”

谭思点着头下楼梯,笑道:“我还想你要是上去修理那几个男生,我就下来给你撑个场子,没想到你这么足智多谋。”又回头问,“不过怎么做了好事不留名啊?”

傅错把背包甩背上,撇了下嘴:“那小子也不是个善茬,又不会谢我。”

“那不一定,”谭思说,“有的人嘴上不说,但心里会记得。”

那时傅错并不怎么相信,只笑着摇了摇头。

离学校一站路的地方有个废弃工厂,放假的时候傅错就会和谭思AK来这边排练。当然起初不能叫排练,起初都不能叫乐队,即没主唱又没听众,连个乐队名都没有,三个人只是因为喜欢音乐,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在一块儿玩音乐聊音乐就会特别开心,告别彼此各自回家时还会舍不得,连同桌都说他们作为高中男生简直gay得可以,别的男生这个年纪都在和女生谈恋爱,就他们三个天天和雄性腻在一起。

高一下学期AK心血来潮,说想去街头搞一次插电LIVE,因为没有主唱,AK是鼓手又不方便唱歌,他就和谭思石头剪刀布,输了的人当主唱,结果他输了,那天他们唱的是LOTUS的《巨浪》,托歌曲和原唱的福,前奏一出来,明明弹得蹩脚得要命,仍有不少路人给面子地停下来,为他们鼓掌喝彩。那天他和谭思都出了不少错,AK表现得也不咋样,然而这次经历却像一剂催化剂,三个人第一次有了想正正经经弄一个乐队的想法。

西风这个名字是谭思取的,取自雪莱的《西风颂》,后来AK还要求他在每次演出前都得先报乐队名,还得解释一遍名字的含义。西风颂还能有什么含义呢,无非是那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回回都得硬着头皮说上这么一段,到后来这成了西风歌迷间广为流传的一个梗,每当后来的主唱说出“大家好,我们是西风”,歌迷们便会集体回“不会远了——”,让人啼笑皆非又无比怀念。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乐队成员都只有他们三个人,但傅错很希望能有个主唱来解放他,唱歌并不是他的长项,一方面不想拖乐队的后腿,一方面他也希望能专心弹吉他。

17岁那年夏末,他还不知道,他想要的那个主唱,那个乘着西风起飞,最终将成为巨星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

工厂外有个篮球架,有点旧,等谭思和AK来排练的时候他偶尔会打打球打发时间,最初知道这个篮球场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后来AK带班上的同学来打过两回球,渐渐的学校里也有人放学后会来这边打一打球。

有天傍晚他路过工厂外,看见隋轻驰一个人在那儿投篮,他停下来看了一眼,默默走开了。从隋轻驰用的手机,穿的球鞋来看,家境应该是很好的,但和别的用着苹果手机,穿着耐克球鞋的少年不同,隋轻驰始终给人一种浑身是刺的感觉,连打个篮球也是找个偏僻的地方,一个人上篮投篮,再一个人给自己握拳喝彩,还真的令人担心他是不是在学校受了霸凌。傅错只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公车缓缓进站,他跟在一位大叔后面上了车,刚打完卡,就见几个男生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手上转着球往工厂的方向去,那几个人他是认得的,都是和自己一个年级的高中生,虽然不和隋轻驰同级,但这些人在高中部就不好惹。

适时车门处又上来两个乘客,对他说“同学你往里面走一走啊”,傅错说了声“对不起”,掉头从人群中挤下了车,往篮球场的方向赶去。

隋轻驰听见七零八落的脚步声靠近时就翻了个白眼,他现在已经具备了靠听脚步声就能判断对方是否不怀好意的本领。果然男生们见他占着球场,开口就让他让出来。

隋轻驰没理他们,拍了两下球,举起来瞄准篮筐:“是我先来的。”

篮球“唰”地入网,几个男生还挺有点刮目相看。

“你有没有搞错,”一个男生走到他身后,“你一个人霸着球场,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要站这儿看你打球?”

“我也约了人,”隋轻驰扭头看他一眼,“为什么要让?”

男生环顾四周,挑眉:“你约的人呢?”

“他等会儿就来。”隋轻驰说完接着要投球,这个谎撒得看似淡定,实则不然,三分球心虚之下失了准头,在篮筐上磕了一下落下来,男生们抢先一步上前顺走了球,在他面前倒来倒去地玩,隋轻驰停下来睨着面前的人,手背擦了下下巴上的汗,眼睛里已经有了一股戾气,他往前迈了一步,然后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隋轻驰”。

声音完全陌生,隋轻驰回头,看见挎着背包走进来的英俊男生,认了半天,觉得好像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皱眉想问“你谁啊”,对方已经走过来,放下背包,笑得很熟稔地说:“等很久了吧。”

抢球的男生愣了愣:“傅错?你就是他约的人啊?”

“是啊,不可以吗,”傅错说,抬手朝他们要球,“球还我们吧。”

男生们悻悻地把球扔了回去,隋轻驰单手“啪”地捞住了球,表情依然很不客气。

傅错一直目送男生们离开,其间隋轻驰则一直打量着对方,终于恍然地眨了下眼,这不就是那天一脚踢翻他垃圾桶的鸡婆男吗?

傅错本没想让隋轻驰欠他这个人情,挠了挠头发说:“你……”

“没让你帮忙,别多管闲事。”隋轻驰打断他,拿起放一边的书包和手机,夹着篮球自己走了。

傅错错愕在原地。

——有的人嘴上不说,但心里会记得。

这走得头都不回的,会记得才怪吧。

隋轻驰放学后常会来工厂这边打球,傅错回家也要经过这里,等车的时候如果球场没人,也会来投投篮,一来二去两个人想不眼熟也眼熟了。有天傍晚傅错在这边练球,捡球时注意到铁丝网外一道隐去的身影,猫一样来去无声的,一看就知道是谁,他心里好笑,抹了一把汗,喊了声“你来吧,我回去了!”隋轻驰没出来,傅错就笑着背上背包离开了。

后来两个人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打上半场,一个就打下半场,一方占着篮球架时另一方就去书店翻几本漫画打发掉时间,另一方到点儿也不会再继续占着,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分享了这个球场。有一回傅错看到点儿了,拿上球正准备走,见隋轻驰已经从马路那边的书店过来了,他还是老样子,棒球帽压得很低,迎面走过去你都看不见他眼睛,也不知道这样瞧不瞧得见路,他心想,不过倒是一看就不好惹就是了。

他觉得老这么不说一句话也不叫一回事,还是决定由自己抛出这根橄榄枝:

“要不要玩1V1?”

隋轻驰冷不丁听见对方的声音,还有点不确定是不是在和自己说,扭头看过来,还抬了抬帽檐,努力撑开一点视野。

应该是在和他说,因为周围没别人。

两个人1V1玩得很过瘾,别看隋轻驰那时还不满十六岁,打起球来已经攻击性十足,拉人撞人什么的他一点都不手软,傅错被撞得差点摔倒,忍不住喊了声“喂”,隋轻驰已经持球上篮了。他这样不到一米八的身高居然可以完成单手扣篮的动作,弹跳力惊人,傅错看篮球架被他扣得“哐当”震了一下,都愣住了。

落地后隋轻驰把球捡回来,走过来问:“喂什么?”

傅错想自己毕竟大人家两岁,还有身高优势,看在那个精彩的扣篮上,就揉了揉被撞疼的肩窝,说:“算了。”

隋轻驰并非不知道傅错那声“算了”是什么意思,把球扔过去时说了句:“打球还这么温柔的吗?”

这说话夹枪带棍的,傅错接过篮球拍了拍,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夏天已过,天色也暗得越来越早,工厂这块儿路灯都照不到,很快就看不见篮筐了,两个人只得离开。在车站等车时,隋轻驰问了声“几点了”,傅错就问你没带手机么,隋轻驰不耐烦地说忘带了,傅错想起之前看到的事,心说不会真被人抢走了吧,“哦”了一声摸出手机:“……啊,没电了。”

隋轻驰眨了下眼,很凶地皱起眉,傅错把手机举给他看:“真没电了。”

隋轻驰看了眼黑屏的手机,居然还不相信地上手摁了摁开机。

傅错哭笑不得:“我干嘛要骗你?”

“因为太巧了。”隋轻驰说。

等车时车站又来了一位女士,傅错便上前问了对方时间,走回来对隋轻驰说:“八点半了。”

隋轻驰的表情有点焦虑,傅错就往后看了看站牌上的发车时间表,问他:“你是坐111路吗?”

隋轻驰蓦地瞪大眼看向他,眼睛里警惕地写着“你怎么知道”,傅错不明白这夸张的防卫本能是怎么回事,指了指站牌:“只有这一路八点半收班。”又问,“你到哪站下,我看看有没有办法换乘。”

隋轻驰心情挺复杂地报了站名,却不是自家的站点,而是前面一站。傅错点点头在站牌上找起来,片刻后说:“要不你和我坐141路到桥头,再换乘151路?”

说完没听见隋轻驰回答,他回头,见隋轻驰正看着自己,然后才若无其事把视线移向他身后的站牌,问:“这是最近的吗?”

“好像只能这样转,不然你也可以坐一站去前面换地铁。”傅错说。

车子进站,傅错转头看了隋轻驰一眼,隋轻驰便跟上了。上车时傅错替隋轻驰打了卡,隋轻驰看见也没说什么,两手抄在兜里进了车厢。车上挺空的,傅错走到倒数第二排坐下,隋轻驰就在他前一排的空位坐下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因为上车不久隋轻驰就趴在前排扶手上睡着了,快到站时傅错拍了拍他肩膀:“下车了。”

隋轻驰像兔子一样支起脑袋,看了看窗外,提起包就下了车,连声谢谢和再见都没说。

下车便是换乘的站台,车门在身后“刺啦”关上,冷风将他吹醒,隋轻驰想起来什么,一回头,大巴已经启动离开,移动的车窗上倒映着站牌明亮的光和自己形单影只的身影,但他还是努力透过镜子样的玻璃,看见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男生——他抱着书包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闭上了眼,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拥有那样一张好看又温柔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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