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一年里,去酒吧和Livehouse表演时谭思就开着这辆老虎Polo,载着所有人一路高歌猛进。过山路和大桥的时候,AK一定要让把车窗全摇下来,让大风灌进车里,假装这是一辆敞篷车。这车就1.5升的排量,车龄又有点大,在山路上盘旋时像个老爷车,但因为谭思车技了得,这并不妨碍傅错想象他们真的在秋名山上,这座山会带着他们扶摇直上九万里,带着他们上天。
后排的AK突然冲窗外大喊:“灰——机————”
旁边睡觉的隋轻驰被惊醒,一脸“发生了什么”的表情支起身子就往外看,发现不过是飞过去一架飞机,把掉下来的棒球帽重新戴好,从帽檐下很嫌弃地白了大惊小怪的鼓手一眼。
谭思在开车,没看见这一幕,傅错太想和他交流了,他觉得后排像装着一只猫和一只狗。
可惜这样痛快的日子注定无法长久,寒假一过,三人也进入了毕业季。有一次在车上聊起志向,谭思说想考CTR音乐学院,傅错就和他击了个掌,考CTR是他们早就约定的志向,AK在后排沮丧地说:“唉,CTR我肯定考不上,只能考到你们隔壁了!”
每次一聊到这个话题,隋轻驰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种微妙的被孤立的感觉,只能对着窗外的风排解。
春寒料峭,车窗一降下来,风就吹得大伙儿一个哆嗦,敞篷车爱好者AK也受不住地嚷道:“这么冷你开什么窗?!”
隋轻驰没理他,面朝着窗外,在寒风中闭上眼。
他害怕道别。
原初三的学生大部分考去了别的学校,高一年级注入了全新的血液,对刚进校的女生来说,高一一班的隋轻驰是个很大的诱惑,开学还没两个月,女生群中就偷偷评出了高中部的校草,女孩们纷纷为他投票,然而这个校草自带冰山气场不说,眼神还有点凶,没几个女生有勇气上前搭话,只能望草兴叹。
男生们还是不喜欢他,而且现在有了更充足的理由,只是隋轻驰长高了,也不再形单影只,全校都知道他和高三的三个学长组乐队的事,即使未来那三个学长都毕业了,那时的隋轻驰恐怕也已经成长到不会在任何交锋中落下风,更别提他还有那么多粉丝。
对隋轻驰的班主任来说,班上有个长得太好看,还玩摇滚,偏偏成绩还不错的男生是个棘手的事,已经不只一次有粉丝,男的女的都有,跑到他们学校外蹲点隋轻驰了,为这事儿她找过隋轻驰两次,说这样影响不好,让他注意一下,隋轻驰说知道了,我让他们别来就是。那之后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没多久粉丝团又雷打不动地跑来蹲点了。
她找来隋轻驰,问他:“不是让你叫他们别来了吗?”
隋轻驰说:“我说了,他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这能怪我吗?”
确实也不能怪他,可是……差点要说出“粉丝行为偶像买单”这话的班主任最后关头还是打住了,很头疼地问:“你是一定要搞乐队吗?”
隋轻驰看他一眼,那眼神非常冷酷且顽固,不用回答她都看明白他的态度了,只得摆摆手让他走:“行吧,总之你再管管你的粉丝,提醒他们这儿是学校。”
那天演出的时候隋轻驰站到麦克风后,迟迟没回头和乐队对眼色给信号,傅错正有点纳闷,就听见隋轻驰对台下的粉丝说:“有个事儿跟你们说……”
话没说完,台下歌迷就捧着脸七嘴八舌地问:“什么事——”
隋轻驰说:“不要再来学校找我了……”
下面粉丝又七嘴八舌嚷嚷着:“什么呀——”“你再说一遍——”
隋轻驰一句话得掰成三句才说得完,最后他一口气道:“否则我就转学了!”
台下终于静下来,但傅错总觉得,因为歌迷的年龄大部分都比隋轻驰大,那份安静与其说是给隋轻驰面子,不如说是在忍笑。歌迷们仿佛是怀着一种宠他的心态,接受了隋轻驰提出的这个中二的威胁。
隋轻驰的高人气和桃花运并没有止步于歌迷,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整个儿年级的女生们津津乐道许久的事。
某天隋轻驰班上一个挺活泼可爱的女生鼓起勇气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校草的位置,很卑微地小声问:“能请教你一道数学题吗?”隋轻驰瞥了对方一眼,说了声“没空”,绕过人就走了。
并不是意识不到女孩子们对他投来的青睐之眼,只是觉得这种只看皮囊的喜欢又无趣又肤浅,有一天他也会老,会满脸皱纹弯腰驼背,那个时候还会有人请教他什么数学题吗?如果那时候你也来找我问数学题,我就给你讲,讲到地老天荒。内心很中二的少年挎着书包往外走时,自以为是地这样想着。
隔天中午被叫去办公室,隋轻驰有点意外又遇见了那个女生,她好像是脑子真的不好,抱着试卷来办公室问科任老师,连科任老师都有点不耐烦,靠在椅背上叹大气,说:“我都给你讲过多少遍了,怎么还不懂呢?”女孩显得很沮丧,科任老师认命地拎起试卷,抬头时忽然像是看到救星,朝门外喊了声:“傅错!”
隋轻驰愣了一下,老班还在问他们话,他扭头就看向门外,走廊上,穿着蓝白运动服,胳膊下夹着篮球的少年停下来指了指自己。
“傅错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科任老师朝他殷勤地招了招手。
隋轻驰听见傅错和谭思说了声“你先去吧”,把篮球给谭思后走进来,立刻就被老师拉到身边,让给学妹讲一下题,接着这位老师便拿上保温杯自己溜之大吉了。
傅错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娇小女生,和对方面面相觑了一阵,只得问:“你哪里不懂?”
女孩很不好意思地把那张物理试卷摊开给他看。
隋轻驰见傅错表情都有点惊讶,问她:“……这些都不会吗?”
女孩红着脸点头,说:“不好意思啊学长,耽搁你时间了。”
傅错低头正扫着试卷,听到女孩这样说,就飞快地抬了下头:“没事,”然后从身后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说,“坐下我慢慢和你说吧。”
他成绩算不上很好,但物理还行,刚上高中时还被定了物理课代表,高一物理做起来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隋轻驰默默注视着两人,一开始他们都是坐着的,后来旁边桌的老师回来,傅错就起身把椅子还给了老师,女孩说了声“学长你坐吧”赶紧要站起来,傅错按着肩膀让人坐了下去,然后就这么站在女生旁边,一只手撑着桌面,低头给她讲解。他的袖子是卷上去的,露出一截抻直的小臂,那两笔线条像漫画少年的手臂一样生动有力。好几次隋轻驰听到了最基础的光学定理,他都听得有点不耐烦,想骂那女生你学的什么鬼?但就是这么笨的女生,傅错却没有一丁点不耐烦。
他的温柔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每次意识到这点,就会觉得浑身无力。
隋轻驰离开办公室后也没有走远,就站在走廊外远远地看着两人,最后女生很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学长”站起来,那一刻隋轻驰打赌,她一定是有一点心动了。谁能想到玩乐队玩吉他的少年,长得这么帅,竟然会解复杂的物理光学题,脾气还这么温柔呢?
这样的傅错,比空有躯壳的自己有魅力太多了。
那天下午放学,隋轻驰没急着离开,抬头一直注视着右前方第三排的位置,那女孩正低头收拾东西,女孩子做事可能就是这么磨磨蹭蹭,她一边和同桌说着话,一边把桌上的书本一本一本往里收,有一本笔记本里面还夹着笔,“咔哒”掉在了地上,女孩又说说笑笑着慢吞吞弯腰去捡。隋轻驰等不下去了,站起来,提着书包走到她桌边停下,那一刻教室里还没走的人都看了过来。
女生看到停在铅笔前的黑色帆布鞋,抬起头,看见穿着一件深蓝格纹衬衫,逆着光站在她桌前的隋轻驰,惊愕万分,这个男孩子是这么好看,突然主动来到她面前,她内心几乎在尖叫。
隋轻驰说:“以后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吧。”
女生听得瞠目结舌,她的同桌也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隋轻驰说完肩挎着背包离开了教室,也没管身后的教室里如何的沸反盈天。
两天后女生果然来找他问问题了,是一道立体几何题,隋轻驰扫了一眼那个需要画辅助线的位置,明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不知道她拿着笔在上面乱七八糟地画什么。
他问:“有橡皮擦吗?”
女孩赶紧跑回自己的座位,拿了橡皮擦递给他。
隋轻驰接过橡皮直接把上面所有一塌糊涂的辅助线擦了个干净,然后拎起书本抖了抖橡皮屑,拿起笔飞快地开始解题。
女生盯着他的手,隋轻驰有习惯性转笔的动作,其实挺中二的,但是看在暗恋少女的眼里就是格外帅气,一边低头思考,一边一直转一直转都不会掉,女孩心里偷偷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太恋爱脑,隋轻驰没想一分钟就动笔开写了,她赶紧把椅子挪近了点儿,告诉自己专注解题。
可是真的看不懂……而隋轻驰也似乎并不打算停下来为她讲解一下,她又没有勇气提问。那天是个阴雨天,雨水不停打在窗棂上又溅到隋轻驰手背上,他也没有当回事,笔尖唰唰地写着,只当雨滴到书页上时才把本子挪进来了一点儿,有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冷漠……女孩立刻发现和隋轻驰一起搞学习根本行不通,她只会一直恋爱脑,甚至鬼使神差就问了一句:“……那个,你有女朋友了吗?”
隋轻驰笔也没停地说没有。
“那……”
“但我有喜欢的人了,”隋轻驰抬头打断她,把笔放下,起身提上书包,“都写好了,自己看吧。”
教室里早已走得空荡荡的,隋轻驰起身时椅子的移动声听起来都那么响亮又冷漠。
放学后不久雨突然变大了,教学楼的楼梯上全是湿脚印和雨伞上滴下来的水,傅错拿着雨伞心事重重地下楼,没想直接踩滑了一步。
那一跤跌得不轻,他蹲在最后一步台阶旁按着抽筋的脚踝倒吸气,忽然就听见楼上匆匆而下的脚步声,隋轻驰绕过楼梯拐角,一阵风地蹲他面前,问他:“怎么了?”
他当时正扭到筋,痛到说不出话来,隋轻驰见状就拉起他手臂往自己肩膀上挂,说:“我背你去医务室!”
傅错摆摆手,缓了口气,说:“没关系,就是崴了一下,坐一会儿就好了……”
隋轻驰见他表情稍微轻松了一些,才松开人。
其实脚腕还是剧痛得厉害,傅错隐约觉得可能是肿了,但也没吭声,他见隋轻驰蹲下来时单肩挎的蓝色JanSport背包垮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忍着痛说:“你包都脏了。”
隋轻驰把背包往肩上提了提,站起来说:“没事。”
然后楼梯间就静了下来,只听见楼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其间还有两个学生下楼,纳闷地打量着气氛奇奇怪怪的两人,傅错边揉着脚踝边想,这场景似曾相识,他们刚认识那会儿,隋轻驰曾经因为低血糖晕倒在篮球场,那时是自己陪着他,如今好像反过来了。
隋轻驰十七岁了,长高了,变帅了,是可以毫不犹豫地主动说要背他的男生了。
他们现在势均力敌,不再有谁必须照顾谁的界限了。
隋轻驰在旁边站了没一会儿,忽然又走过来蹲下,不由分说撩起傅错的裤脚,看到淤青的脚踝上还被刮出了一道血口子,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没好气地骂了句:“多大的人了豆腐做的吗?”
傅错低头放下裤脚,说:“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
他的语气沉沉淡淡的,有种自己都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放学前他想起来隋轻驰多半没有带伞,想下楼叫上他一块儿走,走到教室门口,却见隋轻驰竟然在给同班女生讲解数学题。那实在不像是隋轻驰会做的事,所以他做得一点都不温柔,傅错站在门外,都能感同身受那女孩的小心翼翼和刻意讨好。
隋轻驰被问得哑口无言,有一瞬傅错想他没准真的有在反省,因为头低得有点反常,但转念又想怎么可能呢,隋轻驰是中二少年,错的只会是这个世界,不会是他。
这么想着的时候隋轻驰忽然拿了那把伞站起来,傅错有点疑惑,就见人已经转身下楼,“哗”地撑开伞走进雨中。
他被丢在楼梯间,一头雾水,几分钟后,AK发来一条微信,问他:“你不是去接隋轻驰了吗,怎么还没出来?”他满心无奈,刚想回“我被他丢下了”,就听见涉水而来的脚步声,低头往楼下一看,隋轻驰又举着伞回来了,他手腕上挂着一只小口袋,收伞时抬头往楼梯上的他看了一眼,傅错不知为何感到了一阵别扭,为那一下隋轻驰看他的眼神。
明明还是他一贯的中二和死鱼眼,为什么那一眼他竟然会觉得有一点点……温柔?
隋轻驰拿着消毒药水和创可贴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随手把雨伞往楼梯扶手上一挂,蹲下来,沉声说:“裤脚卷一下。”
傅错没拒绝,提起了裤管,虽然他也可以自己动手。
低头帮他处理伤口的隋轻驰动作有点毛躁,创可贴撕了两下才撕开,像是自己也觉得有点笨,还皱眉“啧”了一声,傅错知道那是在骂自己,因为自己当初学吉他老弹不对时也常这样。
一年半前隋轻驰还是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一年半后他就像嫩芽中抽出的青色长梗,连脖颈的线条都更坚韧了,头发还和以前一样软,但是从前他的发色有一点点浅,阳光下带着点亚麻的色泽,现在不管怎么看都是纯正的黑。
他的身上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伤口贴好了创可贴,隋轻驰扔了创可贴包装,蹲那儿扫了眼傅错脚踝上自己的杰作,说了声:“够他妈温柔了吧。”
傅错哭笑不得,点头也不是,说“谢谢”也不是。
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鳄鱼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