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一,傅错依然是起得更早的那个,都洗漱完毕了隋轻驰还趴在床上睡,拉开窗帘,隋轻驰才痛苦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傅错边穿外套边问:“你上午有课吗?”
隋轻驰脑袋埋枕头里点了点。
傅错有点无语,听到楼上声乐系的学妹都在吊嗓子了,再看隋轻驰,心想这叫恃才傲物吗,想催他起来,想了想忽然又改口:“对了,那把坏了的吉他我扔了。”
两秒后,隋轻驰果然一下从被子里翻身起来:“你扔了?!”
傅错边扣衬衫扣子,边严肃地点头。
隋轻驰看着他,眼神疑惑了两秒,肩膀松懈下来,盘腿坐床上垂着脑袋抓了抓头发:“大清早别这么吓人……”
隋轻驰下床趿着拖鞋梦游一般进了洗手间,傅错在外面挽好袖口,说:“那吉他我看了一下,谭思没说错,这个样子修不了了,买把新的吧,单板的。”
隋轻驰没答话,傅错走到洗手间门口,见他一直低头刷牙,表情若有所思,漱完口拿毛巾擦了擦嘴角,才说:“不了,还是买合板的吧。”
“合板的怕你用不了多久。”傅错说。
“你不也用了三四年吗?”隋轻驰打开水龙头捧着冷水洗着脸。
傅错心想那是因为我够爱护啊,你的话……
“这次我会爱惜着用的。”隋轻驰拧上水龙头,抬头,从镜子里看着他说。
傅错从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都考虑清楚了,便点了头:“好吧。那下午下课后我陪你去买。”
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口碑不错的乐器店,这家的合板吉他价廉物美声名在外,傅错带隋轻驰过来这边,今天不巧老板本人在,傅错万万没想到快五十岁的老板大叔和隋轻驰见面后发现居然认得对方。
一开始认出来的是老板,见到隋轻驰后一双眼睛瞪得有如铜铃:“好小子,是你啊!”
傅错扭头看隋轻驰,隋轻驰本来在看墙上的吉他,冷不丁被指认了,一脸的莫名其妙,走过来打量了一下老板,蹙眉说:“我不认识你啊,你谁啊大叔?”
“你不认识我我可记得你!上次我在桥头弹吉他,是不是你来拆我的台?”
说到这里隋轻驰才缓缓眨了下眼,找回了记忆:“哦……原来是你啊。”
那声“哦”是用鼻音哼出来的,颇有几分不屑的味道,傅错心里呻吟了声“拜托……”他都觉得不可思议,隋轻驰才来多久啊,三个月不到吧,这就跟人结梁子了,还真不愧是隋轻驰啊……
接下来五分钟他站那儿听老板义愤填膺讲述了原委,原来几个星期前,老板在街头表演,弹了一首LOTUS的《1729》,不少学生党捧场,那天隋轻驰路过,停下来听了一耳朵,评价了一句:“弹错这么多也好意思出来卖艺啊?”
老板拉着傅错让评理:“你说说,有这么拆人家台的吗?再说我也不是卖艺,我那纯粹就是爱好,你看见我收钱了吗?”
隋轻驰说:“我又没说错。”
老板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噎了一下,涨红了脸道:“错不错是一回事,你有没有家教啊——”
傅错心知隋轻驰最听不得别人提这个,一扭头,果然隋轻驰那眼神当即就有点狠了,直接迈了一步站到傅错前面,正面杠上了老板,还什么都没说没做,老板就跟见到猫的耗子,自动噤了声。
傅错本来相中了一把性价比不错的木吉他,谁成想闹成这样,老板甚至直接问他:“是你买还是他买?”
隋轻驰皱着眉头反问:“有区别吗?”
老板哼了一声:“区别可大了,”对傅错说,“你买我给你打折,但我看着这是他要买,那就没折扣了。”
傅错实在没辙,只好拉下面子:“您看我的面子便宜一点吧,我们都是穷学生……”
老板瞪大眼把隋轻驰从头扫描到脚:“我没见过穿限量耐克的穷学生!”
隋轻驰被气笑,插着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那我光脚来你是不是就免费送我啊?”
老板在CTR附近开店多年,没见过这么能怼他的大学生,也就被念初中的侄儿这么气过,眼前这主儿别看长得一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样儿,魂儿还是个初中生,有求于人都不晓得放低姿态。他今儿个也算开了眼界,问傅错:“他是你什么人啊?”
傅错回头看了眼隋轻驰,把老板拉到一边,低声说:“是我表弟,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是有点不懂事,但人不坏,就是一遇到音乐方面的事容易较真,但一直很听我的话,我长这么大,也就宠过他一个人……”
“看出来了。”老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拆台的事我跟您赔个不是,”傅错说,“回去我会和他好好说的,明天是他生日,我就想送他一把吉他,没跟他说,您能不能……就当做是卖给我的?”
老板也看出傅错对这个没家教的臭小子那确实是没得说,而且这买吉他的钱估计也是傅错掏,他不喜欢那小子,但奈何对傅错这小子挺有好感,长得好看,脾气还好,以前还帮过他两次忙,只好叹了口气:“好吧,看你的面子上。”又瞥了眼隋轻驰,“唉,有人宠就是不一样……”
隋轻驰在那边歪着脖子往这边打望,见两人都看向他,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挑挑眉。
傅错付了钱,又多买了一副弦,老板瞧了眼抱着吉他在拨弦的隋轻驰,说:“小子,你现在这个样子,四个字可以形容。”
隋轻驰放下吉他,装进吉他包里“刺啦”拉好拉链,说:“你想说恃宠而骄吗?”
老板挑了挑眉,呵,臭小子心里门儿清哪,不过看着这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小青年,禁不住多了个嘴:“小子,过来人给你提个醒,以后别当面拆人家台,你这脾气今后出了社会得惹不少麻烦。”
隋轻驰将吉他包挎肩上,眉梢抬起:“谢谢忠告。”
老板摇摇头,得,这是压根没听进去。
离开乐器店后隋轻驰有些在意地问傅错:“你和他说什么了?”
傅错笑着说没什么。
隋轻驰看他一眼,他是很好奇想刨根问底的,但傅错一笑吧,就有点没办法,全身骨头跟软了似的,自动弃械投降了,他拿出手机,说:“多少钱,我转给你。”
傅错扫了扫隋轻驰背上的吉他,问:“这把吉他你喜欢吗?”
隋轻驰就把吉他包拿下来,拉开拉链提出来又看了看,虽然依旧只是合板琴,但琴颈握在手里,就觉得爱不释手,低头打量着说:“喜欢啊,”又小心放回去,轻声说,“你选的嘛。”
四个字带着点儿鼻音,傅错看见他浅浅勾起的嘴角。
“隋轻驰。”
隋轻驰把包重新挎上,扬着眉等着听他说话。
“生日快乐。”傅错说,“虽然提前了一天。”
隋轻驰愣了一下,才记起来明天他就满19岁了。
“所以钱你不用转我了,”傅错笑着说,“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隋轻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早知道这是傅错准备的生日礼物,早知道这礼物就在那家店里,当初经过桥头时,他就忍一忍不去拆那个台了……
傅错低头看了下手机:“时间不早,我得去餐吧了,你先回去吧。”
隋轻驰条件反射就说:“我送你。”
傅错笑:“你怎么送我啊,陪着我跑吗?”
是啊,隋轻驰心想,他送不了他。突然很遗憾,除了简单的陪伴,和所谓的喜欢,自己并没有什么能给予对方,但傅错一直在给予他,爱也好,陪伴也好,还有宽容,有礼物,有一起住的屋子,一起睡的床,一起用的衣柜,一起用的牙膏和杯子,一起吃的泡面和炒年糕……明明根本就不富有,却居然能给他这么多。
乐器是会让人着迷的东西,回到公寓,隋轻驰抱着吉他一弹就是一个钟头,不知不觉天色都暗了,看不太清吉他谱时他才起身开了灯。
晚饭热了一盒炒年糕吃,从微波炉里取出年糕,刚叉起来吃了一块,就听见背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回头,窗外五颜六色的霓虹变得一片朦胧,雨毫无预兆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眨眼的工夫雨水就噼噼啪啪砸在窗棂上。他手里端着滚烫的炒年糕,盯着远处潮湿氤氲的灯火看了一会儿,猛地放下才吃了一口的炒年糕,抓起茶几上的手机。
八点半,还来得及!
揣好手机拿上钥匙,在玄关换了鞋,带上门边的雨伞,推开门又想起什么,匆匆倒回屋里,顶着斜吹进来的暴雨把窗户关上了。
头发被打湿得贴在额头,脸上也是冰冷的雨水,心情却是滚烫的。
下了楼撑开伞,雨水跟鼓棒似的砰砰砰打在伞上,隋轻驰跨进雨里,脚下立刻是哗哗的水声,像在过一条河。等赶到地铁站,才想起他都不知道傅错的餐吧在哪儿,边下自动扶梯边给AK发了条微信:傅错在哪儿兼职?
刷了卡进地铁站,列车进站广播响起时AK才给他发来了定位。
地铁呼啸着进站,隋轻驰在人群后仰着头焦急地确认方向,发现正是刚进站的这班,眼睛一亮,挺走运的,赶在关门的前一刻他挤了进去。
这场大雨显然让许多人始料未及,车厢里不少人都淋湿了头发和衣服,列车地板都是湿的,隋轻驰靠在进门的位置,有个女生在门口滑了一下,他顺手拉了对方一把。
女生抬头小声说“谢谢”,可惜颜值逆天的小哥哥没有理她,只兀自抬头看着那一排排站名,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应该是令他高兴的事吧,因为眼睛是亮的。
隋轻驰赶到餐吧的时候正好九点十分,雨还没停,只是小了点儿,这个点餐吧的客人还不少,可见生意不错。他举着伞走过斑马线,在那一面面窗户后看见了穿着黑白服务生制服,穿梭在餐桌间的傅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雨水从伞尖断线一样滴落,像一串听不见的钢琴琶音,隋轻驰在那一刻心动地想:我喜欢的人这么好看。
傅错九点半下班,但通常没那么准时,他打算就在外面等一会儿,树下的长椅都是湿的,只能站着等,一手撑伞,一手举着手机,镜头对准餐吧,却见傅错拿着盘子转身时胳膊一不小心打到了后面客人的头,其实是那客人把椅子拉得太靠外,几乎挡了半边过道,但傅错还是立刻转身说了对不起,那光头男显然是喝高了,怒不可遏站起来指着傅错就骂开了,无论傅错如何道歉,始终不依不饶。隋轻驰看不下去了,一身火气地朝餐吧走去,却突然被人拉住,他暴躁地扭头,是谭思。
“你怎么来了?”谭思问他,看见隋轻驰手里的伞,仿佛明白过来。
隋轻驰甩开他的手,见餐吧老板过来给客人亲自赔不是,支走了傅错,才稍微消了点儿火气,说:“我来看看他。”
“你来接他的吧,”谭思说,“本来我还想顺路和他一道回去的。他知道你过来吗?”
隋轻驰没说话。
那就是不知道了,谭思想。
他知道隋轻驰要干什么,庆幸自己及时拉住了他,本来顶多赔一顿饭钱就能过去的事儿,要是放隋轻驰进去了,怕是没那么简单能收场。
顺着隋轻驰的目光看过去,餐吧一角,老板正和傅错说着什么,末了拍了拍傅错手臂,谭思看到这里放了心,见隋轻驰还无意识地皱着眉头,好像那个承受委屈,低声下气的人是他自己。
“他很珍惜这份工作,”谭思说,“你们住的那个公寓房租金也不便宜,年初还涨了租金。”
隋轻驰有些麻木地问:“租金多少?”
谭思跳过了这个问题:“本来AK认识一个师兄在求合租,租金涨的时候我和AK都建议他合租,租金能节约不少,离我们那儿也近,而且还是电梯房,但他说你可能要提前高考。”
后面的话他没说,隋轻驰这才错愕地看向谭思。
“学费生活费还有房租的开销,只靠每周驻唱肯定不够,我和他一样,所以很清楚,但偶尔我妈还能给我转点儿钱应急,”谭思说到这里停了停,最后只说,“餐吧这份工作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隋轻驰喉结滚了滚,像欲言又止,又像是难以启齿。
谭思回头看了看餐吧方向:“你在这儿等他的话,我就先走了。”
临近打烊,餐吧里的客人越来越少,雨也停了,隋轻驰是这条街上最后一个意识到雨停的人,迟钝地收了伞,忽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谭思已经用最最委婉的语言告诉他,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害傅错丢了工作。越是这样委婉,他越是难受,但也感激谭思及时拉住了自己。
站了许久,还是拨通了那个很久都没拨过的号码。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拨了。
电话一接通,他就说:“给我打点儿钱来吧。”
雨停后夜晚的长街十分安静,衬得他的声音单调机械,像个没心没肺,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机器人。
手机那边静了几秒,才响起女人讽刺地笑声:“怎么,不是翅膀硬了吗?这才出去多久啊,有半年吗?就想着伸手要钱了?”
隋轻驰向后靠在人行道的扶栏上,冰冷的硬铁硌着他的背,潮湿的寒气一直蹿进身体里,他用力注视着餐吧里的那个人,任由母亲在手机那头对他嘲笑谩骂:
“生出你这个赔钱货我就没过过一天安逸日子!为了你受尽人白眼,为了你在街头被人扇耳光,为了你受你那个有钱爹一家人的气,我什么罪没为你受过?!怕你在学校被人瞧不起样样都给你买最好的!你给我找事惹麻烦我花了多少钱给你摆平?!这些都不说了,你放弃出国留学时有没有想过我?!你不出人头地不打他们的脸,你拿什么和你那些有钱兄弟竞争?!隋轻驰他们真的没骂错,你就是个没出息的野种,把钱投资在你身上比存银行定存还不如!”
“给钱吗?”隋轻驰麻木地问,看着傅错走进员工间,换好衣服后走出来,背上包和同事道别,耳朵听到的仍然是疯狂的怒骂,他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半,有种极其不真实的撕裂感,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唯一知道的是不能多想,说出这种话一定不能多想,要不然那种抛却自尊的耻辱感都能杀了他。
傅错推开门走出餐吧,隋轻驰转过身背对着他,对手机那头还在气急败坏的女人说:“不然我就去找你那个新情人了。”
隋母被他淡淡一句话按了静音,良久,才丢下一句冷冷的:“我当初怎么没把你给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