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工作日,超市里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不到几个人,空调开得很足,更显得冷清,隋轻驰进去后没多久就拉下了口罩,他看到泡面的货架上贴着一行字:捏方便面没有公德!
他取下一袋方便面,拿在手里,用力掐了一下,扔进了购物车,泡面砸进购物车里发出“duang”的一声,他低头,看到购物车里只放了几样东西,空落落的。他一个人,是吃不了用不了那么多。
结账时他把下巴上的口罩又拉了起来,收银的年轻姑娘小心瞄了他几眼,低着头麻利地扫完了那几样东西,小声说:“248,有会员卡吗?”
隋轻驰回过神,又问了一声:“多少?”
“248,”收银员耐心重复道,“您有会员卡吗?”
“没。”隋轻驰拿出手机扫了码,没有成功,因为余额不够了。
他在昨天早上一口气转掉了两个520万,没有想过这张卡上还剩多少钱。
收银员姑娘看着他,发现这位天王在发呆,也不敢催促。片刻后他换了一张卡,重新扫了码。
隋轻驰提着东西离开了超市,手上的重量太轻了,很不习惯。
黑色的沃尔沃SUV停在超市外,他拉开后备箱,随手把那一小袋东西放进过于宽敞的空间,然后“砰”地一声按下了后备箱门。
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时他听见另一声“砰”的开门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副驾。透过空空的副驾的车窗,看见那是旁边另一辆车的车主在开门。
隋轻驰低头上了车,扯下口罩扔在中控台上,系上安全带,车子发动,在停车场绕了一个半圆,阳光明媚的一天,光不断扫在挡风玻璃上。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一座公园,红灯亮起时他把车缓缓停在线后,视线不经意扫过路边时,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爷子坐在公园外的长椅上,他刚要把视线收回来,又忽然凝住了。
那老人低着头,正把手里的药片一粒一粒剥出来,装进另一个药瓶里。
眼泪猛地冲到了眼睛。
他捂了一下眼睛,听见后面的车在按喇叭,红灯已经转绿了,他又握住方向盘,笔直地往前开。
阳光照亮周围的景物,然后它们又花了,像化开的蜡,变成了一团团绿色和灰色,各种颜色。
洛雪在隋轻驰的别墅外等了快一个钟头了,正打算放弃时,终于看见黑色的沃尔沃姗姗来迟地往这边开过来。
黑色的越野车在她的车后停下,她走过去,过了一会儿隋轻驰才放下车窗,对她说:“你挪下车。”
洛雪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车,正好卡在隋轻驰要倒车进车库的位置上,也是没想到,她自个儿偷笑了一下,就说隋轻驰今天怎么这么好惹。
隋轻驰拧着眉头瞥着她。
“我来给你送奖杯。”洛雪收起笑脸,郑重其事道。
隋轻驰并没什么反应,眉头有点皱,眼角有点红。
洛雪说:“最佳专辑,最佳歌手,最佳作曲。”
听到那个“最佳作曲”时,隋轻驰神色里终于有了点动容。
“恭喜你。”洛雪说,“奖杯就在我车上,我一个人拿不了三个,你自己来拿吗?”
“不用了,”隋轻驰说,“就放公司吧。”
“还有一个是傅错哥的,”洛雪说,“怎么放我们公司?他是我们公司一员吗?”
隋轻驰的视线冷冷地扫向她。
“老板,”洛雪说,“你真的很擅长令人失望,金曲奖的颁奖典礼,多少人盼着你出现,你让那么多人失望,那么重要的场合,傅错哥也一定在看,结果他看到是我上台帮你领奖,他得有多失望。”
“你挪不挪车?”
洛雪也不管他怎么烦躁怎么低气压,反正他倒不了车,活该经受今天的精神折磨,她继续说道:“STV的《大音乐家》,联系我们已经一个多月了,后天就是首期直播了,他们还在等你。”
“我让你给我随便承诺了吗?”隋轻驰怒道。
“这个节目和《乐王》不同,它每一期都是现场直播的,”洛雪说,“你已经错过了金曲奖,我觉得你不该再错过它,它是上星的节目,全球都能看见……”
“算了,”隋轻驰烦躁不已地低下头,重新发动了车子,“你不挪我走。”车窗升上来,他扭头朝后倒着车。
车倒得又快又急,车头硬掉了个头。
洛雪喊道:“隋轻驰,我不是傅错哥,你重不重返舞台我根本不在乎!他才是比谁都更想看到你重返舞台的人!!”
黑色沃尔沃掉头离去。
“不然他为什么给你写那些歌啊!!你仔细想想它们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那是写给你在台上唱的——”
她吼到声音都嘶哑了,本已不抱希望,黑色的SUV在道路的尽头仿佛是慢了下来。
她远远地望着那辆车,有些不敢相信它没有再动了,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的声音比不上隋轻驰,隋轻驰还是西风的主唱时她就被他的声音折服,他的声音能进你的梦里。
后来西风解散了,她的梦也结束了,她还关注着西风的旧账号,但是早已长大,成熟,知道了一切的热爱都只是青春期的激素在作祟而已,停留在她关注列表最前面的西风,傅错,隋轻驰,AK,只是莽撞青春的纪念。
再次见到隋轻驰时,她很清楚眼前这个天王已经不是以前她认识的隋轻驰,她对他失望过,但那些情绪也早已作古,她就是想到他的身边,但也不太明白为什么。
现在她又再次站到了他的面前,黑色的沃尔沃闪烁的尾灯熄灭了,它停在那里,等她过去。像许多年前,她隔着那辆福克斯三厢的车窗,同身边许多和她一样的女孩男孩一起,朝车里的西风四人挥手说再见。
《大音乐家》是STV推出的一档现场直播音乐节目,为了和CBS打对台,STV不惜砸下重金,首播定档九月中旬,正好在金曲奖结束两周后,节目还没开播,热度便一直居高不下,在节目的官方投票通道里,“最想见到的歌手”一栏,隋轻驰以51%的投票支持率遥遥领先。
彩排最后一天,安洁向乐队老师和工作人员道过谢,走下舞台,稍微松了口气,她因为有通告,被安排在今天最后一个彩排,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大家都很辛苦,但为了明天的直播现场不出纰漏,一切都值得。
离开演播大楼,安洁上了保姆车,接过助理递来的润喉茶,忽然看见一辆黑色丰田埃尔法在夜色中停在了大楼门口,她有点奇怪,不是说她是最后一个彩排的吗?此时保姆车已经开走,她有些好奇地扭头看去,看到埃尔法的车门滑开,他们的距离已经有些远,她没有看到下车的人,但有种直觉,感觉到了这个人。
她低头打开手机,下一秒,那种“果不其然”的感觉令她突然地鼻酸了,热搜榜第一的五个字是:“隋轻驰回归”。
隋轻驰作为神秘嘉宾的回归造成了轰动话题,当主持人报出他名字的那一刻,电视台直播间的人员看着突然开始飙高的曲线,抱着头感慨不已:“我去,已经37.2了,多少年没有看过这种曲线了,人都还没出来,真巨星啊……”
在后台,隋轻驰一个人坐在角落,弓着背,埋着头,双手握着那只麦克风,听着外面舞台的声响,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些声音了,那种噪音第一次变得嘈杂而陌生。
台下掌声欢呼已经持续了很久,这是直播节目,每一分每一秒都卡得很紧,洛雪有些心焦,想上前提醒隋轻驰,但看到隋轻驰忽然皱眉闭上了眼睛,她停住脚步,选择了再给他一点时间。
隋轻驰用力地闭上眼,用力地回想,直至那噪音渐渐同记忆中西风的舞台重叠在一起,在纷乱的人声中,有个人影朝他走过来,他长长的影子落在他脚边,温柔的罩住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看见挂着电吉他的傅错,他的背影走向舞台光射来的方向,然后停在舞台口,转身朝他看过来,他旁边站着AK,站着谭思,三个人逆光的身影深刻又璀璨。
他终于站起来,拿着属于自己的麦克风,走到了十八岁的吉他手身后。
洛雪看着隋轻驰低着头站在舞台口,垂下的右手握着那只红色麦克风,他低垂的头微微朝前倾着,灯光从他头顶照入,就好像是一头雄鹿站在那里,他的角靠在一棵大树上。
他走出去,迎接他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
洛雪在舞台后紧张地看着他,看到那个背影拿起麦克风,说:
“这首歌,唱给我爱了十二年的人,不管你还在不在,我都唱给你听了。”
观众们屏住呼吸看着他,隋轻驰回头朝乐队点了下头,灯光在他仰起头的那一刻暗下去,如水的弦乐和吉他声响起,灯光一层一层在舞台上点亮。
隋轻驰唱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全场肃穆般寂静无声,为那暌违已久的,尖锐过,深刻过,受过伤,又结过痂的声音。
是我犯了错
你在惩罚我
你说我们不配这样
幸福着
是你太顽强
是我太执着
还想着你会让我
将功赎过
天真地
相信过
被我伤害过的还会爱我
也许命运有因果
当我轻狂地错过
早已注定了这一生
谁都不可能再快乐
你紧握过我的手
我剪断你的翅膀
不敢怪你要离开
怪我是那样地不懂爱
我懂已太晚
不能再作伴
我们只能困在命运
的两端
为何回不去
却还看得清
拉住我的手以为
能飞的你
那阵风
已平息
你想要的我再不能给你
也许命运有因果
当我轻狂地错过
早已注定了这一生
谁都不可能再快乐
但我还是不信你
你说爱已经过去
可我懂它还在这里
是我年少轻狂的赠礼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曾经细腻的颗粒感变成了粗粝的岩石,以致于刚开始人们无法相信这是隋轻驰的声音,可当他们还在为之遗憾惋惜时,他的歌声再度从怀旧的木吉他,如雨的大提琴中走出来,唱到“天真”时,人们依然能从那两个字里窥见那个甜美无邪的少年的浮光掠影,当他唱着“不能再作伴”时,好像现场每一个人都和最爱的人永远地分手了,当他唱“拉住我的手以为能飞”时,就好像真的有什么起飞了,然而那飞起来的又在滑落的高音中那么快地坠了地……
洛雪红了眼睛,彩排时隋轻驰说过,他不要华丽的灯光,不要舞台效果,不想要分神,只想专心唱歌。舞台上那么干净,明明什么都没有,但在这个返璞归真的舞台上,她像真的看见了隋轻驰身后那一地坠落的残骸,全部全部,都是无力挽回又不想埋葬的爱。
《原谅我年少轻狂》的伴奏进入尾声,却不是大家期待的那个结束式,它像在坠落前又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舞台光从那一束寂静的白色渐渐变成了一团金色,温暖又黯淡的金色笼罩着舞台中央的歌手,伴奏在那一刻完成了绝美的变调,木吉他再次响起,台下的观众纷纷站了起来,那是披头士的《Yesterday》。
这首经典被太多歌手翻唱过,隋轻驰却是第一次唱它,当他的声音唱出那声“昨天”,一瞬宛如走进了时光机,第一声“Yesterday”的尾音还没结束,人们便已完成了共情,被催得潸然泪下。
Yesterday,他唱道,all my trouble seems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erday
他在歌唱,却更像在发问,他问那个人为什么要走,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他问为什么灿烂的一去不返,为什么一切好的都一定要停留在昨天……
为什么他要走?
为什么他要走?
这两句歌词,每次唱起,洛雪就觉得心都要跟着碎开了。
我宁愿相信昨天……
我宁愿相信昨天……
双手捧着麦克风的天生歌者,他唱的是忏悔,是青春的残骸,是永远镌刻在记忆里,却回不去的美好,他唱的又是珍爱,是即使什么都找不到了,也要捧着这些回忆走向坟墓,与之共枕的倔强。
唱完许久,全场仍一点声音都没有,情感在一片寂静中爆裂着,直到场下的安洁流着泪用力地鼓掌,所有歌手和观众都热烈地鼓掌着,每一个人都热泪盈眶,没有尖叫,只有绵绵不绝的掌声和按捺不住的哭泣声。
灯光像水一般浇注在隋轻驰身上,他站在舞台上,主持人没有走上去,照在他身上的光像如水的光阴,他仰起头,用力闭上眼,好像真的有水流进了眼睛里。
傅错靠在病床上,低头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窗外还是白昼,病房外的走廊是医院早上忙碌的动静,只有他一个人沉浸在大洋彼端的黑夜里。
隋轻驰的演唱结束,魂牵梦萦的魔法在慢慢地失效,他听见了监控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那其中有他加速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又听见了外面的车水马龙,病房走廊的匆忙脚步,不那么亲切的异国语调……
从收到隋轻驰短信的那天起,这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睡过,在Wilson医生的建议下他在这几天做完了术前检查,Wilson医生告诉他他目前的状态适合做手术,于是选择摆在他面前,却让他彻底困住了。到底是放弃手术,趁最后一点时间回去,起码可以陪他到29岁,说不定还能让他陪自己到31岁,还是去搏那一半的希望,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失眠、焦虑,再加上轮番的各种检查,让他身体的状态又变差了,Wilson医生对他说:“如果你实在做不出选择,就交给上帝吧,因为我觉得只要让爱你的人陪着你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不管那时间是长是短,都不算是错的决定。”
他不知道自己沉湎在回忆和思绪中多久,直到病房外走过一个人影,是刚来上班换好白大褂的Wilson医生,他本能地抬头叫住了对方。
Wilson医生停下来,有些诧异,因为他还没开始查房。他走进病房,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站在他床脚,尽量语气轻松地问:“考虑好了吗?”
“手术吧。”傅错说,没有一点犹豫。
金发的医生扬了扬眉:“怎么想通的?”
“没怎么想。”傅错说,也不是上帝帮忙决定的,“我想试一下不想那么多,都交给感觉。”
“好,”Wilson医生点点头,“你决定好了我们尽快就可以安排手术,就这两天。”
“也不用这么快……”傅错苦笑,“我还要等一个人,他得给我签字。”
Wilson医生有些意外,随即会意地笑了笑:
“我想这点时间我们还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