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第三日,柴束薪稳住了乌子虚和松问童的伤势。
“寺中残存药材太少,我身上带的银针不够,情急之下只能暂时缓解。”水榭中,他为乌子虚把了脉,“他们还会昏迷一段日子。”
“死不了就行,阴兵造成的伤势,非寻常医术可解,现在已经算得上他们命大了。”乌孽坐在一旁,看着昏迷中的两人,“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一步,不愧是灵枢子。”
“大爷言重。”柴束薪道:“晚辈已不是药家人。”
“咱家听说了,不过是芝麻豆点的破事。”乌孽嗤笑:“你虽被药家除名,但诸子废立必须经过天算子准允,你觉得他会答应?”
“等他醒过来,也差不多是时候该任命新的灵枢子了。”柴束薪神色平静,“《司命》一旦完成,我亦时日无多。”
“能撑多久?”
“我算过自己的寿数。”柴束薪淡淡道:“最多半年。”
“……现在的年轻人。”乌孽听得连连摇头,叹了口气:“咱家真是老了。”
说着她看向柴束薪,“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万无一失。”
“那么是时候了。”乌孽道:“幸亏隆冬天寒,才缓了这几日。”
“不能再拖了,就算是天算小儿,也逃不过尸身朽烂。”
乌孽说着站起身,“咱家不了解司命,但秘术大都流程繁琐,你打算何时动手?”
“今夜子时。”柴束薪看着她,“大爷可有什么交代需要晚辈转达?”
“九百多岁的人,想说的话早就说尽了,剩下的不过是胡言诳语。”乌孽笑了笑,道:“只是有一点,当初咱家用修为化形的那只大鼓,用来跳将军傩舞的,咱家用它封住了阴阳梯。”
“如今阴阳梯中剩下的残怨虽成不了气候,亦不可小觑,记得留话给后人,须定期查看。以防万一,我待会儿把阵图画给你,用这个可以加固封印,反之将图逆转,则可以打开阴阳梯。”
“是。”柴束薪点头应下,“大爷可还有别的交代?”
乌孽看他一眼,云淡风轻道:“小子,可曾见过太岁之死?”
“不曾。”
“千年前上一任太岁去世时,天降大火,燃烧数日而不熄。”乌孽道:“咱家修为散尽,死法应该不会那么夸张,但这座山估计是剩不下什么了。”
“漫山血污,刚好通通烧个干净。”
入夜,乌孽在水畔梳洗。
银杏书斋中的池塘是活水,几天前满池污秽,如今已经恢复了清澈。乌孽坐在岸边,小腿没入水中,她拿着一把梳子,一点一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她平时总是梳着双髻,用丝绦细致地束在头顶,因此很难看到她长发倾泻的模样。如今她卸了钗环,将血块打结的发丝疏通,又浸入清水中洗净,直到满把青丝重新变得如绢如绸。最后她用红绳将发尾编做一束,取出一把小刀,将长发齐齐割断。
乌孽将发束递给一旁的柴束薪,“把我的头发掺进水榭的帘子里,这样起火的时候,火势不会烧进来。”
“你们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白水寺起火,太岁命殒,七家一定会被惊动,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接应。”
柴束薪接过长发,按照乌孽的吩咐,将发丝一点点夹进水榭的竹帘。
水畔传来“哗啦”一声清响,乌孽跳入池中,水花飞溅。
待她再度浮上水面时,已然是成年女子的模样。割断的头发重新变长,只是变成了雪白色。
乌孽从随身的锦囊中掏出胭脂水彩,在月下对着水面整妆。往日里她总是涂着很厚的油彩,白脸朱唇,带着鬼集百戏的热闹华丽。后来雨水冲掉了她的妆粉,露出一张清水般的容颜,她看起来又像个少女了。而如今她挽起白发,施妆的手法略显生疏,慢慢描出一张极为古典的妆面,薄施朱色,眉如远山,像古老的仕女画稿,明艳苍然。
最后她回眸一笑,一口不知哪朝哪代的官话雅音:“小官人居然半分反应也无,好生无趣。”
柴束薪微微低头,道:“晚辈斗胆猜测,这是太岁生前模样。”
“不错。”乌孽附身看向水面,“这是九百多年前的我。”
当年的乌家娘子。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百年前的那个深夜,星火从天而降,漫山通红。城中驻军被冲天火光惊醒,然而当夜却并未下达救火的命令,有人说这是天兆,杀戮过重,引来了幽冥地底的鬼火与亡灵。
那火焰实在过于诡艳嚣扬,仿佛风穿着血色的裙摆在空中狂舞。
据说当夜有胆大的士兵靠近城郊,归来后众说纷纭,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大多被人们当成幻觉和糊涂的梦话。有人说他们看到星辰从天空坠入山顶、有人说他们看到超度的魂灵、有人说火焰中有若隐若现的人影……
还有人说,他们听到了歌声。
而在诸子七家中的朱家,当夜德高望重的长老朱白之登上观星阁,第一次在乱世中眺望群星。
尚且年幼的朱饮宵拉着他的手,问道:“祖爷爷,您怎么了?”
“故人西辞。”朱白之答道:“遥望相送。”
那一夜,朱白之在高楼上伫立良久。
无人得知这位年近千载的老人在想什么。
木葛生悠悠转醒时,耳畔传来白鹤清鸣。
清风徐来,竹帘微动,有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银杏书斋的水榭,然而等他坐起身,却发现四周全然陌生。
柴束薪趴在一旁,睡得很沉。对方似乎熬了很久,眼底泛着乌青。
“你醒了。”有人走进水榭,木葛生微微一惊,来人居然是画不成。
“你现在身处蓬莱。”画不成道:“灵枢子发出了讯号,无常子和墨子也在,虽昏迷未醒,但治疗及时,可救。”
木葛生闻言松了口气,下床躬身道:“多谢长生子。”言行间牵动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你重伤未愈,不宜走动。”画不成淡淡道:“但燃眉在即,有一事,你须得明白。”
“我知道。”木葛生神色一暗,“关于城破……还有阴兵。”
后续种种,七家必然不可能轻易揭过。
老二老三昏迷,柴束薪看着也多有疲惫,他现在是四面楚歌。
“你知道便好,乌家几日前已派人来,有些事,你必须做出决断。”画不成看着他,“若站的起来,现在便跟我走。”
“我明白。”木葛生低声道:“只是能否请您稍候?”
“怎么?”
木葛生看着床边熟睡的柴束薪,“我想等他醒过来。”
画不成沉默片刻,道:“我之前说过,有时轻狂的代价并非只是浅薄血泪,与天争命,你要做好准备。”
木葛生轻声道:“我知道。”
“当局者迷。”画不成看了一眼柴束薪,“你知之甚少。”
柴束薪是被惨叫声惊醒的。
到处都是羽毛,柴束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木葛生坐在床边,手里卡着一只白鹤的脖子。
白鹤羽毛被他拔了一半,引颈嘎嘎直叫,仿佛退化成了公鸭。
他怔忡许久,方才问道:“……你在干什么?”
木葛生手一顿,转过头来看着他,“你醒了。”
柴束薪看着他手里的白鹤,微微蹙眉,“你饿了?”
“没有。”
苍天在上,木葛生居然也有不饿的时候。
两人对视片刻,柴束薪抓过木葛生手腕,把脉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老二和老三还在昏迷。”
“无妨,之前我给他们看过,只要药材到位,他们就有救。”
木葛生薅着白鹤羽毛,道:“几个时辰前,长生子来了一趟。”
柴束薪撑着坐起身,木葛生连忙去扶,“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言而未尽。”木葛生拔下一根白鹤羽毛,“他卖了个关子给我,我在这儿想了一下午了,愣是没想出来他在暗示我什么。”
他简单复述了两人的对话,看向柴束薪,“你知道他想说什么吗?”
柴束薪缓缓摇了摇头,“可能性太多。”
“我倒是觉得可能性很少。”木葛生忽然道:“三九天,你身体如何?”
柴束薪神色不变,“没有大碍。”
“当真?”
“当真。”
木葛生看他片刻,手底一松,白鹤呼啦啦飞走。
“好,我信你。”
柴束薪虽气色不济,但精神看着还好。木葛生坐在床边煮茶,听对方简单讲述了这几日的经过,“所以说,城破之后你从废墟里把我挖了出来,又在白水寺碰到了大爷,她带着重伤的老二和老三。”
“白水寺里存有一些药材,那里是最好的去处。”柴束薪道:“我给你们三人治了伤,待情况有所好转,我便传讯蓬莱,长生子派人把我们接了过来。”
“大爷呢?”
“……太岁修为耗尽。”
木葛生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茶水煮沸,木葛生将茶盏递给柴束薪,“长生子派人送来的茶叶,罗汉沉香。”
罗汉沉香是乌龙禅茶,清正和雅,满室樟香幽长。
柴束薪尝了一口,淡淡道:“好茶。”
木葛生看着雨过天青色的瓷器,“乌龙入海,凤凰点头——这泡茶的手艺还是当年师父交给我的,许久不用,竟然还没手生。”
柴束薪:“茶是好茶,可惜水煮老了。”
“……”木葛生噎了噎,“那你别喝。”
言语间一来一回,气氛变得轻松些许,木葛生吁了口气,道:“长生子方才告诉我,乌家已经派人来了。”
柴束薪摩挲着茶盏,“这不奇怪。”
“是,我胆大妄为在前,七家事后必然发难。”
“你已尽力,至少挡住了阴兵。”
“账不是这么算的。”木葛生叹道:“此一战死伤惨重,乌家未必不会借题发挥,我们得探明各家的想法。”
柴束薪微微坐直了身体,他端着茶盏,神色在水汽中显得模糊不清,“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客气什么。”木葛生摆摆手,“说。”
“如今城破,守城部队全军覆没,你醒之前我查过生死簿,无一生还。”柴束薪一字一顿道:“如今你身处蓬莱,待此间事了,你是要做天算子,还是回人间?”
“你这话问错了。”木葛生反问道:“山河不复,谈何人间?”
“你还没有回答我。”
竹帘外传来了风声,水榭位于山巅极高处,窗外是巨大的落日,白鹤盘旋落于松枝。木葛生曾听师父说过,蓬莱瑶台温暖如春,而剑阁积雪千年不化,又有漫山枫树、十里松竹,虽远离红尘,却揽尽人间四季。
蓬莱确实是遗世独立的清修之地,在这里,似乎连星辰都变得触手可及。
木葛生看着窗外流云,缓缓道:“天地生变,我一肉|体凡胎,既没有炼石补天的大能,也做不了治水的圣贤。”
“不过尽一己绵薄之力,愚公移山。”
话音一转,他又换了懒洋洋的语调,吊儿郎当道:“况且师父说过,蓬莱修士大多辟谷,就算偶食餐饭,也不近荤腥。”
“所以还是跟着军队好,最起码有肉吃。”
柴束薪没说什么,把手中茶盏递给木葛生,“干什么?”
“茶是你煮的,理应尝一尝。”
木葛生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喝了一口,接着迅速喷了出来——“三九天!这么苦的玩意儿你刚刚居然还说好喝?!你是不是故意的?”
柴束薪看着他,忽而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辛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