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安平还记得当年诸子七家齐聚,银杏书斋水榭上摆着白纸屏风,信香袅袅,众人端坐肃穆。

这个场景在他的记忆中尤为深刻,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竹帘隔开了,水榭内外成了两个世界,白衣大袖的诸子行止从容,平静之下风云骤变。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是他对诸子七家最直观的印象。

——他本以为如今的七家聚会亦是如此。

木葛生“啪”地一摊牌,“我和了!”

说着朝四周伸手拿钱,“承让啊承让。”又朝一旁招呼道:“崔判官,劳烦您倒个茶!”

城隍庙中开了两张麻将桌,洗牌声不绝于耳,木葛生、林眷生、朱白之和朱饮宵一桌,木葛生已经连赢了八圈,大杀四方,赚得盆满钵满。

这人完全是有备而来,没带现金有pos机,没拿卡还有二维码,甚至还准备了冥钞,扭头直接和崔子玉兑换,谁输了都别想赖。

林眷生叹了口气,无奈道:“若是下棋,或许我还有胜算,打麻将真是甘拜下风。”

安平还是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朱白之,对方和当年看起来全无变化,精神依旧很好,只是把白衣大袖换成了棉服和养生鞋,像个仙风道骨的下山老道。

朱白之输得最多,朱饮宵瞄着老人家脸色偷偷喂牌,对方捋着胡子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两桌麻将,一桌凑得齐,一桌三缺一,最后连安平也被拉来凑数,他看了看一旁给自己打眼色的柴宴宴,心说这可真是修罗场。

安平上家是柴宴宴,下家是乌毕有,对家坐着一名深目削颊的美人,一身黑,丝绸手套长过肘际,帽檐上垂下黑色的面网,唇上一点深红。

今日是正月廿八,大清早城隍庙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人,最先到的是林眷生,其次是朱饮宵和朱白之,乌毕有来时带着崔子玉,最后是柴宴宴,进门时挽着一位夫人的胳膊,一张小脸笑吟吟的,语气亲热里带着端庄。

安平最近和她混熟了,知道这是这位大小姐应付人的拿手好戏。柴宴宴是个鬼灵精,又乖又野,会撒娇也牙尖嘴利,普通人很容易就能觉着亲近——但这不过是她外场面上的客套,真是关系好的,要么像朱饮宵那样称兄道弟,要么像乌毕有那样见面就怼,总之半点不客气。

但也有例外——比如在柴束薪面前,柴宴宴就是标准的大家闺秀,端庄尔雅,丝毫不露馅,连乌毕有故意招惹她都能娴静识大体地忍下来——至于事后如何报复,暂且不提。

安平看着柴宴宴的脸色就知道她和这位夫人的关系必定不好,果然朱饮宵拉过他,悄声道:“这位是药氏集团的董事长,名叫柴菩提,宴宴称她一声姑姑。”

安平看柴菩提活像看黑寡妇,美艳肃杀,也不知木葛生怎么配的牌搭子,把柴宴宴和柴菩提配到了一桌,结果还三缺一。

柴束薪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也不知原因,最后安平被拉来凑数。柴宴宴平时和乌毕有怼天怼地,这时候倒是一致对外,悄悄给安平递了眼色,三人串通起来坑柴菩提输钱。

计划很丰满,真到开局安平才知道,柴宴宴和乌毕有都是臭牌篓子,一个比一个坑,全靠他独自力挽狂澜。安平跟着父母,应酬场合见得多,打牌不在话下,然而对家的柴菩提却让他有几分头疼——没别的原因,都是董事长,对方的气场有点像他妈。

安平摸了一张九万,正是自己要听的牌,一推牌,道:“和了。”

柴菩提扶起帽檐,微微笑着打量他一眼,“牌技不错。”

柴宴宴在桌底狠狠踩了安平一脚,安平忍痛挤出一个笑,“哪里,您过奖。”

姑奶奶大敌当前您至少拉拢一下好吗?真不怕把我踩急了投奔敌营去?

也不知木葛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群人从大早上开始打牌,如今已经过了午饭点,不过在座的要么是修仙的、要么是成精的、要么是已经归西的,看起来似乎确实没什么用饭的必要。

但是这么大动干戈地把诸子七家聚在一起,难不成单纯就是来打牌的?

木葛生缺钱缺疯了?专门逮着诸子七家赢钱?

不过在座确实玩的很大,他不知道冥钞兑换率是多少,看崔子玉脸色,肯定不是小数目。

这位判官大人也是惨,被酆都派来当出头鸟,硬着头皮得罪人,来了还没地方坐,被木葛生差使了一上午端茶送水。

又打了两局,朱白之看了朱饮宵一眼,朱饮宵不得不开口:“老四,都过午了,要不咱歇会儿?”

木葛生摆摆手,“刚被朱长老赢了两局,输的钱我还没赚回来呢。”

朱白之淡淡道:“天算子把我们聚在一起,难不成就是专门来打牌的?”

木葛生:“几十年没见了,老伙计联络一下感情也是极好的。”

朱白之一声冷哼:“几十年没见,天算子倒是本性难移。”

“哪里哪里,朱长老您也是老当益壮。”木葛生支着下巴笑道:“这正月还没过,在座大小都是您晚辈,要不您趁着年关补个红包?”

“这怎么好意思呢。”柴宴宴立刻道,“朱长老您恭喜发财!”

乌毕有顺嘴就接了下去:“红包拿来。”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被坑了,眼神简直能杀人。

柴宴宴回他一个鬼脸。

安平:“……”

朱白之脸色黑得像锅底,最后还是林眷生开口解了围:“正事当前,闲话稍后也不迟,诸子七家多年未聚,天算子还请说说所为何事吧。”

“哪里哪里,联络感情就是正事,其他不过一顺便。”木葛生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朝崔子玉竖起大拇指,“崔判官手艺不错啊,这茶泡的绝妙。”

崔子玉擦着脑门上的汗,“天算子谬赞。”

“崔判官太谦虚了。”木葛生道:“那您说说吧,把我们叫过来,所为何事啊?”

崔子玉愣住,“卑职区区一介判官,怎能劳动诸子大驾?”

“这话生分了,不是您给我递的信,请诸子七家齐聚么?”木葛生示意周围,“现在人我都给您叫来了,有什么事,您吩咐吧。”

崔子玉简直要给他跪下了,“这这这……卑职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卑职不过奉酆都之令……”

“哦,原来是十殿阎罗给您派的差使,那今日怎么不见诸位阎罗驾临?”

崔子玉看着都快厥过去了,“几日前罗刹子已经见过十殿阎罗……”

“那真是不巧,今日罗刹子不在。”木葛生悠悠道:“诸子七家难得聚一回,酆都到底给您派了什么差事,您给个痛快话。”说着示意眼前牌局,“您尽快说,我还等着自摸呢。”

安平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自己要是崔子玉,现在可能巴不得直接撞死在墙上。

乌毕有突然道:“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阴阳梯异动么?”说着看向木葛生,哼道:“我记得煮夜宵给你传过信吧?记性这么不好使?”

朱饮宵:“……”

安平心说这打岔打得可太有眼色了,他要是木葛生,现在大概想掐死这熊孩子。

乌毕有不傻,只是一怼上木葛生就降智。

木葛生倒是脸色如常,朝崔子玉道:“崔判官,下次酆都再有什么口信,直接送到城隍就行了,年轻人心大,难免误事。”

崔子玉赶紧答应下来,又听木葛生补了一句:“罗刹子不吃人,不会把送信的怎么样的。”

崔子玉:“……”

够狠。

木葛生环视四周,开口道:“众家都有自家的渠道,前段时间阴阳梯异动之事,想必诸位都很清楚。”

“此次异动与百年前不同,阴兵已所剩无几,经过阴阳家镇压,已不足以为虑——”

话未说完,柴菩提却抬起手,声音从面网下传出:“天算子,容我一问。”

“柴小姐但说无妨。”

“百年前的往事,我虽不曾亲身经历,亦多有耳闻。”柴菩提声音低缓:“当年惨剧,触目惊心。”

“阴兵暴动一直是诸子七家的阴影,既然百年前并未清剿成功,天算子如今又如何判断,阴阳家的镇压足够充分?”

“喂。”乌毕有道:“你什么意思?”

朱白之面露不悦,“阴兵暴动只是当年旧患未能根除,诸子七家经历朝历代,区区阴兵,不足以成为七家阴影。”

“晚辈年轻,见识短浅。”柴菩提朝朱白之微微低头,又看向乌毕有,“若镇压足够充分,酆都又何必召集七家齐聚?今日之事,不就是为了商议阴兵异动而来吗?”

乌毕有一声冷笑:“召集七家是天算子才有的权职,知道自己见识少,就赶紧闭嘴别在这现眼。再说你也知道今天是七家齐聚,药家家主已经来了,你个生意人在这儿瞎掺和什么?”

柴菩提轻声一笑:“宴宴是晚辈,守几年家业玩闹玩闹也就罢了,总要嫁人的。”

“这话有意思。”乌毕有打量她一眼,“说的好像你不是女人一样,你还没嫁呢,管她做什么?大龄剩女的恨嫁情结?还是大姐你更年期到了?穿的跟寡妇似的,您这是单身久了,耐不住空虚寂寞冷,干脆开始臆想式守寡?”

除了在柴束薪面前,乌毕有怼谁都不留情面,开口就是噼里啪啦一大茬儿,柴菩提大风大浪见得不少,却是第一次见中二少年犯病,一时间被呛的没话说。“啪”地撞翻了面前的麻将牌,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对话越来越不像样,木葛生却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没有丝毫制止的意思,还是林眷生咳了一声,道:“柴小姐有所不知,数日前阴阳梯异动,除了阴阳家出手镇压之外,我和天算子亦帮忙加固了封印,蓬莱可以担保,如今的阴兵已不足为虑。”

柴菩提碰了碰帽檐,“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说着看向崔子玉,“既然阴兵已不足为虑,酆都又为何忧心?”

崔子玉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当年阴兵暴动后,天算子曾占过一卦。”

安平一愣,随即意识到崔子玉在说什么。

“众家皆知,天算子当年算的是国运,而当年的卦象显示——乱世将尽,国祚绵长。卦象既出,数年后,华夏果然恢复升平。”

柴菩提:“既如此,又何来忧虑?”

“当初天算子所占卦象之中有一变卦,其中昭示与阴阳梯有关,而天算子解卦后,断言阴阳梯百年内不会生变。”崔子玉道:“如今百年未至,阴阳梯已生变动,因此酆都担忧,天算子之卦是否……”

“放肆。”朱白之断然喝道:“天算子乃山鬼花钱所选之人,千年来从未出错,酆都尔敢出此狂言?”

在座没人敢和朱白之叫板,崔子玉显然也没这个胆子,低头安静如鸡。

一时间四下寂静,最后木葛生清了清嗓子,道:“崔判官,酆都意欲何为,您就直说吧。”接着笑了笑,“有我在,保证让您活着回去。”

只见崔子玉抖了抖,像是做了好大的心理建设,这才抬起头,语气有如壮士断腕——

“酆都拜请天算子,再算当年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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