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葛生轻描淡写一席话,无异于石破天惊。
柴菩提和柴宴宴明显都在沉吟,柴宴宴的眼神完全变了,巧笑盼兮的眸子变得沉稳果断、隐隐透出一丝锋锐,她斟酌片刻,开口道:“既然是天算子和舅老爷的安排,药家没有不遵之理。”
柴菩提却显得有几分犹豫,“兹事体大,我需要回去商议,再行定夺。”
乌毕有啧了一声,“万事不做主,大妈你这家主当得有什么意义。”
柴菩提悠悠道:“药氏集团不像宴宴家,并非一言堂。”
“家主便是家主,难不成按你的意思,诸子都在独断专行吗?”
“无常子这话说的有趣。”柴菩提笑道:“您如今在阴阳家中也并非事事做主吧?”说着看向崔子玉,眼神意味深长。
乌毕有险些就要炸,被柴宴宴眼疾手快地摁下,安平倒抽一口凉气,柴宴宴给他打眼色,低声道:“你又怎么了?”
安平脸色扭曲,好容易挤出一句:“姑奶奶您踩的是我的脚。”
柴宴宴:“……”
乌毕有冷冷一哼,不再说话。
“既如此,以三日为期,还请柴小姐尽快定夺。”木葛生微微一笑,“待盘庚甲骨重新现世,还请借来一用。”
“如此一来,再算当年一卦,便不是难事。”木葛生看向崔子玉,似笑非笑,“崔判官也好向酆都交差了。”
崔子玉长拜到底,拖着长腔道:“拜谢天算子——”
“慢着。”朱白之皱眉道:“天算子,你可要想好了,真要再算国运?”
林眷生也并不赞同,低声道:“当年是万般无奈之举,今非昔比,你若不愿,不必如此。”
木葛生拍了拍林眷生的肩,看向朱白之,“关于再算国运一事,阴阳家与药氏集团同意,再加上我这个天算子和罗刹子,勉强算得四家。”
有四家同意,便有了商议余地。
这下连朱白之和林眷生都再说不出什么。
安平算是服了,木葛生今日言行,完全是一环套一环,把所有人都带得团团转——不管是为他好的还是图谋他的,全都在他的套路里。
这样的脑子他怎么不去做生意?活该穷光蛋。
事已至此,众人都没了打牌的心思,当下各自四散。
安平收拾了麻将桌,回到后院时却发现廊下站着一人,“长生子。”
对方回头,正是林眷生。“要不要下一局棋?”
安平愣了愣,连忙点头。
林眷生落下一子,“你的棋艺有进益。”
安平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平时和半仙儿下棋,从来没赢过。”
“从前我和葛生下棋,也是输多胜少。”林眷生无奈苦笑,“本想今日有机会和他下一局,又被他躲了。”
“半仙儿很在意您的。”安平认真道。
“我知道。”林眷生叹了口气,“当年之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确实做的不近人情。”
安平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他有些意外,林眷生看着向来清风朗月,是世外之人,难以想象他会对经年旧事耿耿于怀。
“我觉得半仙儿从来没有责怪于谁,毕竟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安平想了想,道:“而且,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知道,他不怪我。”林眷生道:“但有时正是因为物是人非,才五味杂陈。”
安平默然,他年纪尚轻,很多时候理解不了年月的深厚。就算在梦境中见过当年那一切,但在他如今的年龄,即使是木葛生也尚且轻狂,银杏书斋满庭金黄,谁又能预料到日后惨相?
造化弄人。
当年的林眷生也不过是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为了诸子七家而牺牲同门师弟,如今百年过后,故人先后离世,他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回看这段过往?
如人饮水,只能冷暖自知。
可能正是因为木葛生丝毫不怪罪于他,才更让人过意不去。
说到底,毕竟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师弟。
诸子七家中人或许都有这样的两难之境——正如当年的乌子虚,他既是无常子,肩负着阴阳家的责任,又是木葛生多年同窗,彼此深情厚谊。而世事交困之际,所有人都不得不做出选择。
银杏书斋众人,乌子虚选择了木葛生、松问童选择了木葛生、柴束薪亦选择了木葛生,只有林眷生与所有人背道而驰。
但朱饮宵也说过,或许这正是银杏斋主的安排。至情至性之下,需要有人顾全大局。
他是大师兄,总要为师弟们的冲动兜底。
安平棋艺虽有进步,和林眷生比起来无异于天差地别,没多久便投子认输。
林眷生抬手拂乱棋局,“来日方长,有葛生教你,必然进步神速。”
安平表面上打了个哈哈,心中难免吐槽:以木葛生的德性没事儿不涮他就算了,有那个闲工夫不如让柴束薪多教他两道题。
林眷生似乎也是想起了木葛生平日作风,无奈摇了摇头,将一枚玉牌递给他,“虽然不一定用的上,这是蓬莱信物,持此物可以随意进出。有机会来蓬莱,瑶台的丹霄花已经开了。”
安平有些犹豫,“这是不是太贵重了?”
“只是进出信物,好比你们学校的学生卡。”林眷生闻言有些好笑,“你如今也算得上诸子七家之人,拿着并不逾距。”
安平这才接过,“多谢长生子。”
“不必言谢,待师弟正式收你进门,说不得你还要称我一声师叔。”林眷生洒然一笑,飘然而去。
柴束薪不在,城隍庙就没饭吃,木葛生在楼上睡午觉,安平闲来无事,找出五三开始做作业。
距离开学没几天了,但看如今这架势,接下来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说不得他会跟着木葛生一起翘课。
安平回想之前发生种种,不过短短数月,他的生活看似依然平静,实则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在不知不觉间便已深入其中,木葛生确实是忽悠人的一把好手,不动声色就把人坑上了贼船。
如今想要事不关己然不可能,但安平仔细想想,觉得自己也没有抽身而退的想法。
说到底他也就十几岁,这可比老实上课有意思得多。而他看似十几岁,却在梦境中经历过百年间的人生。
世事难料。安平摇了摇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他的肩,“爷们儿学什么呢?这么认真?”
听口气就是朱饮宵,安平忙着演算,头也不抬道:“化学,你别过来。”
“化学?那玩意儿不科学。”朱饮宵摇头晃脑,“我还会喷火呢,你知道朱雀三昧真火的方程式吗?”
安平:“……都说了让你离我远点。”
“今天我哥不在家,咱们晚上去邺水朱华打秋风。”朱饮宵在一旁坐下,“别学了,费了一天的脑筋,歇会儿吧。”
这一天过得确实耗神,安平手一顿,突然想起一事,“对了,灵枢子今日为什么不在?”
“我哥不喜欢林眷生。”朱饮宵一脸神秘,悄悄道:“但是打不过。”
安平着实有点震惊,柴束薪不喜欢林眷生他可以理解,但这世上居然还有罗刹子打不过的人?
“这有什么稀奇,诸子七家彼此制衡,罗刹子固然凶戾,但也并非一家独大。”朱饮宵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发现你一直叫我哥灵枢子。”
安平一噎,“我之前不知道他已经卸任,我以为诸子可以那啥,兼职什么的。”
朱饮宵笑喷:“这说法倒是有趣,不过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这么称呼他?”
安平挠挠头,“你们当年发生的事我多少也有所目睹,如今似乎也没什么人这么称呼他了……感觉需要有人记住这一切。”
他想了想,又道:“不管怎么说,总是刻骨铭心的吧?就这么灰飞烟灭了无痕迹,总觉得也有点遗憾。”
朱饮宵听得啧啧称奇,“年轻真好。”说着又道:“没事,你想叫就这么叫吧,反正我哥也没反对,等宴宴正式接任了灵枢子,再改不迟。”
安平奇了,“你就这么肯定柴大小姐会是下一任灵枢子?”
“就凭他是柴姐姐的孙女,我哥肯定就向着她。”朱饮宵道:“难为老四费了老大劲,今天兜那么大个圈子,你难道没看出来?”
这安平倒是看出来了——说白了木葛生和柴束薪之所以会同意七家聚会,压根就是借着酆都想要再算国运的借口,趁势把盘庚甲骨提上台面,以此敲定灵枢子的下一任人选。
“柴菩提大概率会同意蜃楼比试,毕竟这是药氏集团唯一的机会。”朱饮宵道:“但他们肯定会准备黑手,到时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看谁阴得过谁。”
“你确定?”朱饮宵说的太直白,安平难以置信道:“这可是诸子七家敲定的比试,就这么端不上台面?”
“宴宴那丫头看着不正经,医术却是得了真传,我哥当年亲自给她开蒙。”朱饮宵耸耸肩,“别说药氏集团,就算现在把所有的药家人翻个遍,除了我哥,未必有人胜得过她。柴菩提生意做的好,想要凭医术取胜,只能下黑手。”
那就不是他们该担心的事了。安平丝毫不慌,有木葛生在,难以想象有谁涮得过他。
这么一看,柴宴宴继承灵枢子,确实十拿九稳。
好吧,虽然木葛生老不正经,在这件事上确实煞费苦心。
“我还有件事不明白。”安平道:“半仙儿绕这么大一圈,说到底就是为了灵枢子的下一任人选,难道不能直接指定么?”柴束薪是罗刹子,这点发言权总该有吧?
“我哥说到底已经不是药家人,强势介入只会使局面更乱。如今药家本就涣散,陡生变数甚至可能导致整个诸子七家崩盘。”朱饮宵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哥当年是为了帮老四才退出药家的?”
这个安平知道,他在木葛生的记忆里见过这一幕——不过他也奇怪过,柴束薪当年退出药家时明明瞒着木葛生,那木葛生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柴束薪后来告诉他的?
他想了想柴束薪寡言的作风,觉得对方实在不像这样的人。
“这件事其实就是药氏集团捅给老四的,当年还是柴菩提父亲当家,我哥大刀阔斧地整顿过一次,差点把药氏集团给折腾没。最后他们实在没办法了,打主意打到了老四身上。”
朱饮宵一脸不堪回首,“老四从来都是有话直说,我哥却刚好相反,这才导致这陈年破事搁置了许多年。老四知道之后他俩吵架吵得,我还以为又回到了银杏书斋当年,房顶都能给掀了。”
安平有点不敢相信,木葛生应该不是这么鸡毛蒜皮的人,更难以想象柴束薪会和谁吵架——“那药氏集团就这么得逞了?”
“那倒没有,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现在当家的是柴菩提。”朱饮宵语说着带戏谑,“老四直接把她爹下半辈子的寿命年限和生平大事全算完了,写好了直接送到药氏集团去,几十年直接剧透,搁谁谁受得了,柴老爷子没几天就归西了,乌毕有亲自把人送上轮回路。”
……真够损的。
“那之后我哥投鼠忌器,他这几十年没少发过疯,黑历史一堆接一堆,还怂,不敢让老四知道。说白了诸子七家各自都握着各自的把柄,不过好歹维持了药家和药氏集团势力均衡,就这么堪堪过了几年。”
安平听得咂舌,“贵圈真乱。”
“别贵圈了,你现在也是圈里人。”朱饮宵打量着他,忽然一笑,“爷们儿你虽然看着不怎么起眼,其实脑子挺好使,有点老四当年的样子,但又不像他那么张扬,能少吃很多苦。”
说着朝他挤了挤眼,“我有点明白老四为什么选择你了。”
安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慢着,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之前这人都以为他只是个美丽误会?
朱饮宵笑得老神在在,“看透不说透。”
安平原本要和朱饮宵一同去邺水朱华打秋风,却在傍晚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死小子跑哪儿野去了?大过年居然不在家?”
安平心说我的娘欸马上都出正月了,还过年呢?您天天全球到处飞,这又过的是哪国时间?
安家夫妇一年到头在外忙生意,一家人难得聚一次,父母回家安平还是很高兴的。当即抛下一群狐朋狗友,兴冲冲回了家。
刚进门就闻见满屋子糊味儿,他妈端着一只焦黑的不锈钢锅走了出来,“老安啊,你去下饺子吧,我看今年我和厨房还是没缘分。”
“都说了让你别瞎折腾。”安父放下遥控器,“败家娘们儿。”
“要吵架还是怎么着?你今年公司业绩有我多吗?”安母美目圆睁,叉腰怒道:“我还没嫌你是吃软饭的,你倒先摆上谱了?”
安父立刻转移战火,“你儿子回来了。”
安平从小见惯了父母拌嘴,日常充当和事佬,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我儿子回来了,快过来让妈看看!”安母喜上眉梢,立刻差使安父,“行了少说两句,快去做饭!”
安父顺利溜之大吉,暗搓搓地朝安平竖了个大拇指。
“来来来让妈看看。”安母把安平拉到身前,戴上眼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身体如何?学习没退步吧?和同学相处怎么样?给你们老师预备的年礼我都派小刘送过去了,有人敢欺负你给妈说,钱够不够花?”
安母是个风风火火的美人,干练又带着点泼辣,小时候安平有一次去公司找母亲,看见他妈穿着恨天高和黑色套装在谈判桌上大杀四方,当即就被吓哭了——他觉得他妈特像吃小孩的巫婆。
后来安家生意越做越大,安母来不及管他,平时难得见一面,都是想起来什么问什么,问也问不到点上。安母看安平不说话,想了想,道:“你小子是不是谈恋爱了?”
安平听得笑出声:“妈你是不是又看八点档电视剧了。”
“还说呢,从澳洲一路飞回来,老娘腰都快断了。”安母抱怨,“要不是你爸下的那什么校园恋爱剧打发时间,我估计脸都得睡肿。”
说着撇了撇嘴,“你爸忽悠人一套一套的,说什么看看青春剧了解当代校园生活,那女主角长得还没我儿子好看,给我当儿媳妇也不要。”接着叮嘱安平,“咱家有钱,你追女朋友记得挑个好看点的,最起码不能比你妈差。”
安平忍不住道:“那可有点难度。”
安母白他一眼,“少贫。”
或许太久没见儿子,安母拉着安平说了半天,两个人直眉楞眼地戳在沙发旁,既不坐下也不放人喝口水。安平听得哭笑不得,感觉母亲出国太久,对当代高中生生活已经产生了严重误解,“妈,我平时作业都写不完,哪有时间谈恋爱?”
安母转念一想,“也是,学习不能耽误。”
不过还是不放心,“你要是真谈恋爱了,别瞒着妈,妈也不是什么封建思想残余,你高兴最重要,我们当父母的也能给你点过来人的建议。”
“什么建议?”安平憋笑道:“如何把锅烧糊的建议吗?”
“去你的,就知道跟着你爸不学好。”安母不轻不重地打了安平一下,退开几步,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轻声道:“瘦了,长高了。”
说着笑了笑:“这么大一帅小伙,要是走在街上,说不定我都认不出来了。”
安平走上前,轻轻拥抱母亲,“妈,我很想你。”
安父煮好了饺子,一家人坐在餐厅吃饭,没两句就聊到了安平的学业。
“快毕业了,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安父淡淡道:“你要对家里的生意有兴趣,最好高中毕业就出国。”
“吃饭呢吃饭呢。”安母往安平碗里夹了个饺子,“三句不离生意经,钱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安父也给安母夹了个饺子,“你爱吃的芹菜牛肉馅,多吃点。”
“不过话说回来,妈这次回来估计会很忙。”安母放下筷子,有些歉意,“本来是想回来陪你冲刺备考的,但是没想到生意还是忙不完……”
安父:“你不让我说还自己说。”
安母一瞪眼:“你有什么意见?”
安父:“请领导发言。”
“没事,妈你们要有事你们就去忙,我能照顾好自己。”安平嚼着饺子道:“我学习没什么问题,您不用操心。”
安父道:“他都多大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我在他这个年纪,都出国自己打零工赚学费了。”
“你这人天天心口不一,赚那么多钱不就是为了儿子能享点福吗?”安母叹了口气:“家里最近准备发展制药这边,合作方来头不小,得时刻留神。”
“制药?”安平听了一愣,马上道:“妈,合作方是谁?”
“呦,你什么时候对家里生意这么上心了?不是说上大学只想专心学术吗?”安母调侃了两句,道:“听说过药氏集团吗?”
……不是吧不是吧。
安平一阵风中凌乱,居然有这么巧的事?